寒食摇扬天,愤景长肃杀。

其一

合浦无明珠,龙洲无木奴。

足知造化力,不给使君须。

越妇未织作,吴蚕始蠕蠕。

县官骑马来,狞色虬紫须。

怀中一方板,板上数行书。

不因使君怒,焉得诣尔庐?

越妇拜县官,桑牙今尚小。

会待春日晏,丝车方掷掉。

越妇通言语,小姑具黄粱。

县官踏飧去,簿吏复登堂。

其二

奇俊无少年,日车何躃躃。

我待纡双绶,遗我星星发。

都门贾生墓,青蝇久断绝。

寒食摇扬天,愤景长肃杀。

皇汉十二帝,唯帝称睿哲。

一夕信竖儿,文明永沦歇。

其三

南山何其悲,鬼雨洒空草。

长安夜半秋,风前几人老。

低迷黄昏径,袅袅青栎道。

月午树无影,一山唯白晓。

漆炬迎新人,幽圹萤扰扰。

其四

星尽四方高,万物知天曙。

己生须己养,荷担出门去。

君平久不返,康伯遁国路。

晓思何譊譊,阛阓千人语。

其五

石根秋水明,石畔秋草瘦。

侵衣野竹香,蛰蛰垂叶厚。

岑中月归来,蟾光挂空秀。

桂露对仙娥,星星下云逗。

凄凉栀子落,山璺泣晴漏。

下有张仲蔚,披书案将朽。 

赏析/鉴赏

整体赏析

感讽五首》是一组讽喻诗,五首诗均有相似的思想与格,皆为刺世抒情之作,从不同角度对现实进行讽喻。

第一首诗是现实性很强的叙事诗,主题鲜明,用语尖锐,表现了诗人强烈的愤慨之情。这种愤慨之情笼罩着整首诗的面,也笼罩后面的叙事和描写。

前四句先以两个典故,指出大自然为人们提供了如此丰富的资源,也经受不住“使君”之流的贪官无休止的搜刮,以此总括全诗。

接着叙事。“越妇未织作”二句叙述了时节,用“始蠕蠕”突出了节令很早很早。这个叙述极重要,这是构成全诗矛盾的一个先决条件,正是在这种节令上官府就来催收税赋,更看出官府逼交税赋的冷酷性。诗人用“骑来”这一行动写出县官摆威的情景,然后用“狞色”一句刻画县官的肖像,引起读者的憎恶感。这个县官骑着高头大,满脸横肉,一副狰狞的颜色,再加上卷曲的紫色络腮胡子,这就把县官可怖可憎的嘴脸勾勒出来。“怀中一方板”两句是动作描写,这一动作描写也有它深刻的含义:一方面写出这个县官气势汹汹,借着官府的公文毫不讲理地催收赋税;另一方面写出县官的催逼不是个人行动,而是官府的规定,把批判的矛头指向了整个政府机构。“不因”两句是语言描写。这两句话虽然简单,但亦把县官狐假虎威的行径和盘托出;另外,用一“怒”字也把未出场的“使君”与县官同是一丘之貉的本质揭示得非常深刻。诗的这一层,通过肖像、行动、语言,从表及里地塑造了县官这一人物形象,艺术性与思想性结合得很好。

“越妇拜县官”六句,写蚕妇的哀告以及被迫招待县官饭的情景。这里用一个“拜”字,突出妇说话时哀告的神情;再从蚕妇哀告的语言来写出蚕妇的困境。“桑芽”尚小,蚕刚刚开始蠕动,哪有能力交赋税;哀告中只能苦苦恳求县官延期。这几句话生动地把蚕妇的形象刻画了出来。“小姑具黄粱”一句是对蚕妇形象的补充,这一描写,把蚕妇可怜的处境表现得更值得同情了。赋税无力交付,为了求情还得招待县官一餐饭食。这几句在貌似客观的叙述之下,隐含着诗人对人民的深切同情。

最后两句,把描写往更深一层开拓,诗歌戛然而止,是不止之止,韵味悠长,耐人寻味。县官大吃大嚼一顿,刚刚离开,而管理税收的小吏又闯了进来。诗人用“踏飧”一词形容县官的吃相,带着诗人强烈的憎恨之情。用“复”字写簿吏随之而至,百姓不可能有能力经得他们无穷的骚扰。

这首诗写得很有特色。首先,它将客观叙述与主观情感的抒发有机地交融在一起;将议论与叙事相互穿插,相互深化,收到了精警动人的艺术效果。其次,诗人摄取了表现力很丰富的细节,使形象鲜明。如“狞色虬紫须”这一肖像描写,“踏飧”这一细节描写,把县官的形象简洁地勾画出来。第三,对话也很有性格,县官的话耍弄权术,蚕妇的话苦哀求情,都极符合人物身份性格。

第二首诗表达了失意文人对进入官僚体系的渴望、焦虑、怨恨、绝望。首先是两个耀眼的榜样——金日磾的两个儿子。这两个小儿八九岁的时候便封高官,佩双绶,令李贺羡慕不已。但是他没有这种幸运,双绶没有得到,头发倒白了不少。年华已逝,功名无望,不仅焦灼,还有失制和怨恨,借贾生之事发出。文人望获得帝王的垂青,获得垂青后仍旧可能好景不长。皇帝们是那么容易听信谗言。西汉十二位皇帝中,唯有文帝堪称睿哲,但他也难免听信小人诲言。贾谊终于被贬为长沙太傅,三十三岁即忧愤而死。而今又值寒食杨柳播荡,昔日那些毁谤贾谊的无耻小人们虽然早已不在人世,洛阳城外的贾生墓却少人吊祭,呈现一片肃杀之景。这肃杀之感是贾谊之悲与李贺之怨相互碰撞的产物。

李贺也遭小人谗言的陷害,“家讳”问题就是缘于小人的告发。贾生毕竟曾获帝王垂青,曾经进入权力核心,也算“潇洒走一回”;李贺则被小人陷害得十分彻底:当他正欲一展宏图的时候,命运之门就向他彻底关上了。但他心中永远也放不下“蒙帝王垂青”的信念。“一夕信竖儿,文明永沦歇”,一旦相信了这些进谗言的小人,便会永远失去文明的政治。这是“为帝王师”价值的“反面论证”。获得垂青,建功立业,甚至“为帝王师”,是无数文人心中的一个“心结”。“解铃还需系铃人”,可这个“系铃人”却总是期盼不至——系铃人常常只管“系铃”,不管“解铃”。

第三首诗抒写死葬之悲。南在诗中俨然便是一处亘古坟场,是众生最终归宿的象征,那儿到处浮动着森然鬼气。钱钟书称赏李贺“咏鬼诸什”“意境阴凄,悚人毛骨”,“幻情奇彩,前无古人”,《谈艺录》所举数篇例证中就有这《感讽》第三首。

诗歌首句一“悲”字,为全篇定下悲戚哀怨的基调,隐见长吉内心的生命忧惧。此时“鬼”破空而来,洒落在空净的草地之上,顿使生人感受到它胁逼的力量。“鬼”“”二字如此搭配为长吉所独创,这个新造词意在表明由于死者之多,其腐恶气味不断弥漫,竟至形成“鬼”到处飘洒,如是则愈能显出作者对死亡的厌患。“长安半秋”忽又明确交待时地季节,长安可凭以确定南山的方位,“秋”之季度则实为此诗的底色,秋的衰变、秋的萧杀,自然引出了下句的“风前几人老”。

正因为秋风催人衰老逝去,诗人既而想象初丧者通过青栎道入山走向墓地的凄凉情景。黄昏的山路上,光线昏暗低迷,两旁是栎树在风中摇摆;这时秋月正明,投射下惨白的光,照得一山虚明如晓,由于月处中天,树影凝聚于树冠之下如同没有影子一般,益发森怖可畏。终于到达目的地了:但见磷火荧荧宛若漆灯迎接新亡之人,就好像萤火虫在幽暗的圹穴前纷乱飞舞,令人真有身临其境的感觉。无论谁只要达于此地,即走完了人生的全部旅程,而后伴随着他的便是永恒的暗夜和死寂。

此诗造语炼词,颇为讲究,正所谓“不犯俗尘,人情鬼语”(刘辰翁《笺注评点李长吉歌诗》),诸如“鬼”二字的新创,“月午树无影”的奇幻境象,“漆炬迎新人”的幽僻惊悚,皆是长吉呕心镂骨、凿险追幽之处。清牟愿相评李贺诗“如雨洗秋坟,鬼灯如月”(《小澥草堂杂论诗》),牟氏评语所用文学意象正是来自此诗。

第四首诗表达了他对眼前市井众生的观感,但诗中绝没有那种慧眼看世界的达观,而更像是晨起(或者干脆一夜没睡)后对眼前劳碌营生所发的牢骚。

在这首诗中,诗人李贺看似没有出场,字里行间却都渗透着李贺的影子——他观望着为生计奔波忙碌的人们:“己生须己养,荷担出门去。”看到这种景象,得道的隐者高上可能会淡淡一笑,矢志“独善、兼济”的人志士可能会激起建功立业、济助苍生的冲动,结营的市侩小人可能会盘算着应该如何去谋得个人名利,引车耕田的俗众可能会迫切地希望加入其中,开始他们的市井人生。唯有李贺站在人群的边缘,没有哪个人群是他真正的归属,他只是个观塑者。眼前的每一扇门似乎都向他敌开着,他都想推开看一看,但是每个房间都没有他的位置。他俨然是个无家可归的人,这个闹市对他来说无异空巷。

然而他没有退路。严君平与韩伯休那样的高士早已经远逝了。严君平以出世之心投入市井人生,承担了众生的”"人生导师”角色。康伯休以“高尚道德化身”的角色于市井,为避名而归隐,名声反而更噪。李贺不能效法严君平与康伯休中的任何一个。他想从平凡的市井人生中抽身出来,但他又不得不为了简单而严酷的生存不情愿地加入这个灰色的市井;他总在幻想着求取功名,但是功名却迟迟不肯光顾他,更谈不到像康伯休那样避名了。

第五首诗是诗人秋天居住在昌谷家中,有感于读书无成,僻处一隅的咏怀之作。诗共十二句,前十句全是写景。这些景物,有的明丽芳香,有的凄凉幽冷,彼此色调很不一致。作者把它们放在一起,构成特殊的情境,以与自己当时的处境和心境相适应。这是李贺诗歌“奇诡”的一种表现。

首二句写山石。首句呈现出一派澄明雅洁的秋光水色,次句寓示霜风凄紧、草木枯凋的肃杀气象。秋水澄明,秋草枯瘦,这景象明丽而又晦涩,柔媚而又瘦硬,说不上是妍是媸,是荣是枯,叫人爱又不是,恨又不是,喜又不是,悲又不是。这类奇异的景物,正是作者当时欲进不得、欲退不能的矛盾心情的曲折反映。三、四句写。“侵衣野竹香”,野竹丛生,香侵衣袖,使人爱不忍离。“蛰蛰垂叶厚”,形容竹叶攒簇。傍晚时分,暮色沉沉,浓密的竹叶加深了夜的灰暗色调,则不免使人感到阴森可怖。四句起落频繁,转折急骤,迷离恍惚,变化莫测。

中间四句写空中景色。皎洁的月亮从东山升起,高高地挂在湛蓝的夜空,显得娟秀可爱。月中的桂树映衬着嫦娥苗条的身影,星星躲在彩的下边,眨巴着眼睛在互相逗乐。这一切非常美丽,非常迷人。可惜都在天上,远离人间,可望而不可即。于是笔锋一转,又回到人间,继续写眼前昌谷的景物。

九、十句写在严霜的摧残下,栀子花凋落,泉水从岩石的缝隙里一点一滴艰难地挤出来,发出幽咽的声响,仿佛伤心人的啜泣。写到这里,繁星闪烁,皓月千里的澄明境界突然化为乌有,取而代之的是眼前幽冷凄清的场景。这两句对上是转折,对下是铺垫。结束二句写人事。作者是以张仲蔚自况,说自己成年累月在昌谷攻读诗书,书案都快朽烂了,还是一事无成。“案将朽”三字极为沉痛,把自己满肚子的委屈一古脑儿倾吐出来。

这首诗的表现方法比较奇特。它不像一般讽喻诗那样,以叙事为主,中间穿插议论,抒发感慨,而是着力写景,渲染环境气氛,通过种种具体生动的形象,曲折地表达自己的情怀。诗人笔下的景物,有的明丽芳香,有的枯瘦冷涩。把这些色调极不协调的景物放在一起,显得既生硬,又瑰丽,既芜杂(相互矛盾),又鲜明(彼此辉映),从而产生一种极不寻常的艺术魅力。它生动地再现了特定时间秋夜)、特定地点(昌谷)的景色,真实地反映了诗人的处境和心情。

李贺对自己的家乡昌谷有着深厚的感情。然而他毕竟是一个有着雄心壮志的人,不愿局促一隅,碌碌无为。他日夜攻读,希图见用于时,却不料竟像张仲蔚那样潦倒终生,不为世用。这使他深感忧伤怨愤。诗歌运用对比映照的手法,新奇美妙的形象,把这种复杂的思想感情准确、生动地表现出来。前人评论李贺的歌诗,往往只看到它“奇诡”的一面,其实,奇诡而又妥帖,变幻莫测而又能尽情尽意,才是它真正的特色。李贺歌诗的可贵之处也在于此。   

名家点评

清代黎简《李长吉集》:此五首何减拾遗、曲江诸公。

其一

明代郭濬《增订评注唐诗正声》:前辈谓长吉诗失之险怪,如此篇朴雅婉至,已有逼真汉魏。

明代邢昉《唐风定》:此题五首,后三首习气,未佳;此二作(按指一、四)入神境。乃伯谦遗其二,廷礼复遗其一,岂犹蔽于眉睫乎?竟陵刻意中、晚,于长吉五古,殊不璆然。

清代范大士《历代诗发》:此亦非经人道语。

清代王琦《李长吉歌诗汇解》卷二:此章讽催科之不时也。蚕事方起,而县官已亲自催租,何其火迫乃尔!狞色虬须,画出武健之状,彼却又能推卸以为使君符牒致然,似乎不得已而来者。果尔,言语既毕,即与策而去,乃必饱飧,不顾两妇子之拮据,为民父母者固如是乎?县官方去,簿吏又复登堂。民力几何,能叠供此辈之口腹耶?夫于女丁犹不恤乃尔,男丁在家者,其诛求又可想矣。

其二

宋代刘辰翁《笺注评点李长吉歌诗》卷二:以介子喻贾生,怨彻今古。末吊文帝,犹自蔼然。

清代黎简《黎二樵批点黄陶庵评本李长吉集》卷二:感遇

清代王琦《李长吉歌诗汇解》卷二:诗意谓过贾生墓下,叹昔时谮言之人亦归乌有,怨恨之气可以消平。乃当寒食摇扬之时,不散肃杀愤景之意,何哉?盖妒能嫉贤虽只在一时,而千载之下,犹令人恨恨不能释。

其三

清代史承豫《唐贤小三昧集》:鬼境鬼语(“月午”句下)。

清代方扶南《李长吉诗集批注》:此乃本色。

清代姚文燮《昌谷集注》卷二:陆贽贬忠州,阳城贬国子司业,寻以他事贬道州。永贞即位,诏追两人回京师,俱以未闻诏卒。南山者,嗟荟蔚也。夜半秋,言时已去也。风剪,言剪折至尽也。“低迷”二句,悲窜死也。月午,喻顺宗鉴两人之宽,而形影得表其直,又如幽夜方值白晓也,那知漆矩已照而腐草已化,悲夫。

清代黎简《黎二樵批点黄陶庵评本李长吉集》卷二:叹逝。

清代陈沆《诗比兴笺》卷四:“浮生多途,趋死一轨。世莫觉悟,谓予鬼言。”

其四

明代钟惺谭元春《唐诗归》:钟云:空回奇语,似非长吉本色,然无此又不能为长吉(首句下)。

明代邢昉《唐风定》:此作之妙,在第三、四句。景(竟)陵极赞首句,买椟而还珠矣。

清代黎简《李长吉集》:刘须溪云:托之君平、康伯而举世可见,安能免此?其妙在言外。

清代王琦《李长吉歌诗汇解》卷二:诗意贫人以治生为务,不能不荷担入市。乃古之贤而隐于市者,若严君平、韩伯休,今既不可复作,阛阓之中,喧嚣杂沓,殊难复问。甚言市井浊气之不可耐也。

其五

明末清初曾益注《昌谷集》卷二:此叙隐居之得。水明、草瘦,秋时也,然必傍石景斯佳。秀侵衣则竹多,故下曰“蛰蛰”。垂叶厚,叶垂而且厚。归,去而复来。蟾即月,挂空即归来。秀,挂岑中也。桂露,桂上之露。仙娥,嫦娥。“星星下云逗”,言月露相射,光灿灿然,如逗云而下也。凄凉,亦秋。栀子落花,自落山璺石裂处。泣清漏,泉鸣也。下,飞泉之下,张仲蔚,隐居之士。案朽,言读书不出。

清代姚文燮《昌谷集注》卷二:此追思李泌也。泌辞上,为有五不可留。上不得已,听之归。言山中水清草瘦,无复轻肥,野服筠光,自知积厚,峰月归来,即指泌也。明哲保身,清光难及。月露交明,天高下逮。栀子落,谓虽山野散人,亦因同心陨丧,深为泪零。唯拥邺架以终老蓬蒿之迳,不复身入风波矣。

清代黎简《黎二樵批点黄陶庵评本李长吉集》卷二:招隐。

清代陈沆《诗比兴笺》卷四:前四章刺世,此章自述。   

李贺的诗词曲代表作
李贺(公元790年—816年),字长吉,汉族,唐代河南福昌(今河南省洛阳市宜阳县)人,留下了“黑压城城欲摧”,“雄一声天下白”,“天若有情天亦老”等千古佳句。
李贺20岁到京城长安参加进士考试。因父亲名为晋肃,与进士同音,就以冒犯父名取消他的考试资格。后由于文学名气很高,担任了一名奉礼郎的卑微小官,留在京城。李贺本来胸怀大志,性情傲岸,如今作了这样一个形同仆役的小官,感到十分屈辱,就称病辞去官职,回福昌老家过上隐居生活李贺常骑着一头跛脚的驴子,背着一个破旧的锦囊,出外寻找灵感。他的作想象极为丰富,经常应用神话传说来托古寓今,所以后人常称他为“鬼才”,创作的诗文为“鬼仙之辞”。
李贺长期的抑郁感伤,焦思苦吟的生活方式,贫寒家境的困扰,使得这颗唐代诗坛上闪着奇光异彩的新星,于公元816年过早地殒落了,年仅27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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