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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论衡·道虚篇》

  儒书言:黄帝采首铜,铸鼎於荆山下。鼎既成,有龙垂胡髯,下迎黄帝。黄帝上骑龙,群臣,後宫从上七十余人,龙乃上去。余小臣不得上,乃悉持龙髯。龙髯拔,堕黄帝之弓,百姓仰望黄帝既上天,乃抱其弓与龙胡髯吁号。故後世因其处曰“鼎湖”,其弓曰“乌号”。《太史公记》诔五帝,亦:黄帝封禅已,仙。群臣朝其衣冠。因葬埋之。

  曰:此虚言也。实“黄帝”者何等也?号乎,谥乎?如谥,臣子所诔列也。诔生时所行为之谥。黄帝好道,遂以升天,臣子诔之,宜以仙升,不当以“黄” 谥。《谥法》曰:“静民则法曰黄。”“黄”者,安民之谥,非得道之称也。百王之谥,文则曰文,武则曰“武”。文武不失实,所以劝操行也。如黄帝之时质,未有谥乎?名之为黄帝,何世之人也?使黄帝之臣子,知君,使後世之人,迹其行。黄帝之世,号谥有无,虽疑未定,“黄”非升仙之称,明矣。

  龙不升天,黄帝骑之,乃明黄帝不升天也。龙起云,因乘而行;云散止,降复入渊。如实黄帝骑龙,随溺於渊也。案黄帝葬於桥山,犹曰群臣葬其衣冠。审骑龙而升天,衣不离形;如封禅已,仙去。衣冠亦不宜遗。黄帝实仙不死而升天,臣子百姓所亲见也。见其升天,知其不死,必也。葬不死之衣冠,与实死者无以异,非臣子实事之心,别生於死之意也。

  载太山之上者,七十有二君,皆劳情苦思,忧念王事,然後功成事立,致治太平。太平则天下和安,乃升太山而封禅焉。夫修道求仙,与忧职勤事不同。心思道则忘事,忧事则害性。世称尧若腊,舜若腒,心愁忧苦,形体赢癯。使黄帝致太平乎,则其形体宜如尧、舜。尧、舜不得道,黄帝升天,非其实也。使黄帝废事修道,则心意调和,形体肥劲,是与尧、舜异也,异则功不同矣。功不同,天下未太平而升封,又非实也。五帝三王皆有圣德之优者,黄帝〔亦〕在上焉。如圣人皆仙,仙者非独黄帝;如圣人不仙,黄帝何为独仙?世见黄帝好方术,方术仙者之业,则谓帝仙矣。又见鼎湖之名,则言黄帝采首山铜铸鼎,而龙垂胡髯迎黄帝矣。是与说会稽之山无以异也。夫山名曰“会稽”,即云夏禹巡狩,会计於此山上,故曰“会稽”。夫禹至会稽治水不巡狩,犹黄帝好方伎不升天也。无会计之事,犹无铸鼎龙垂胡髯之实也。里名胜母,可谓实有子胜其母乎?邑名朝歌,可谓民朝起者歌乎?

  儒书言:淮南王学道,招会天下有道之人,倾一国之尊,下道术之士。是以道术之士,并会淮南,奇方异术,莫不争出。王遂得道,举家升天。畜产皆仙,犬吠於天上,鸣於云中。此言仙药有余,犬鸡食之,并随王而升天也。好道学仙之人,皆谓之然。此虚言也。

  夫人,物也,虽贵为王侯,性不异於物。物无不死,人安能仙?有毛羽,能飞,不能升天。人无毛羽,何用飞升?使有毛羽,不过与鸟同;况其无有,升天如何?案能飞升之物,生有毛羽之兆;能驰走之物,生有蹄足之形。 驰走不能飞升,飞升不能驰走。禀性受气,形体殊别也。今人禀驰走之性,故生无毛羽之兆,长大至老,终无奇怪。好道学仙,中生毛羽,终以飞升。使物性可变,金木水火可革更也。虾蟆化为鹑,雀入水为蜃蛤,禀自然之性,非学道所能为也。好道之人,恐其或若等之类,故谓人能生毛羽,毛羽备具,能升天也。且夫物之生长,无卒成暴起,皆有浸渐。为道学仙之人,能先生数寸之毛羽,从地自奋,升楼台之陛,乃可谓升天。今无小升之兆,卒有大飞之验,何方术之学成无浸渐也?

  毛羽大效,难以观实。且以人髯发物色少老验之。物生也色青,其熟也色黄。人之少也发黑,其老也发白。黄为物熟验,白为人老效。物黄,人虽灌溉壅养,终不能青;发白,虽吞药养性,终不能黑。黑青不可复还,老衰安可复却?黄之与白,犹肉腥炙之燋,鲜煮之熟也。燋不可复令腥,熟不可复令鲜。鲜腥犹少壮,燋熟犹衰老也。天养物,能使物暢至秋,不得延之至春;吞药养性,能令人无病,不能寿之为仙。为仙体轻气强,犹未能升天,令见轻强之验,亦无毛羽之效,何用升天?天之与地,皆体也。地无下,则天无上矣。天无上升之路,何如?穿天之体?人力不能入。如天之门在西北,升天之人,宜从昆仑上。淮南之国,在地东南。如审升天,宜举家先从昆仑,乃得其阶。如鼓翼邪飞,趋西北之隅,是则淮南王有羽翼也。今不言其从之昆仑,亦不言其身生羽翼,空言升天,竟虚非实也。

  案淮南王刘安,孝武皇帝之时也。父长,以罪迁蜀严道,至雍道死。安嗣为王,恨父徙死,怀反逆之心,招会术人,欲为大事。伍被之属充满殿堂,作道术之书,发怪奇之文,合景乱首。《八公之传》欲示神奇,若得道之状,道终不成,效验不立,乃与伍被谋为反事,事觉自杀,或言诛死。诛死、自杀,同一实也。世见其书,深冥奇怪,又观《八公之传》似若有效,则传称淮南王仙而升天,失其实也。

  儒书言:卢敖游乎北,经乎太阴,入乎玄关,至於蒙谷之上,见一士焉:深目玄准,雁颈而〔鸢〕肩,浮上而杀下,轩轩然方迎而舞。顾见卢敖,樊然下其臂,遁逃乎碑下。敖乃视之,方卷然龟背而食合梨。卢敖仍与之语曰:“吾子唯以敖为倍俗,去群离党,穷观於六合之外者,非敖而己?敖幼而游,至长不偷〕解,周行四极,唯北阴之未窥。今卒睹夫子於是,殆可与敖为友乎?”若士者悖然而笑曰:“嘻!子中州之民也,不宜远至此。此犹光日而戴列星,四时之所行,阴阳之所生也。此其比夫不名之地,犹突兀也。若我南游乎罔浪之野,北息乎沉薶之乡,西穷乎杳冥之党,而东贯湏懞之先。此其下无地,上无天,听焉无闻,而视焉则营;此其外犹有状,有状之余,壹举而能千万里,吾犹未能之在。今子游始至於此,乃语穷观,岂不亦远哉?然子处矣。吾与汗漫期於九垓之上,吾不可久。”若士者举臂而纵身,逐入云中。卢敖目仰而视之,不见,乃止喜心不怠,怅若有丧,曰:“吾比夫子也,犹黄鹄之与壤虫也,终日行,而不离咫尺,而自以为远,岂不悲哉!”

  若卢敖者,唯龙无翼者升则乘云。卢敖言若士者有翼,言乃可信。今不言有翼,何以升云?且凡能轻举入云中者,饮食与人殊之故也。龙食与异,故其举措与蛇不同。闻为道者,服金玉之精,食紫芝之英。食精身轻,故能神仙。若士者食合蜊之肉,与庸民同食,无精轻之验,安能纵体而升天?闻食气者不食物,食物者不食气。若士者食物如不食气,则不能轻举矣。

  或时卢敖学道求仙,游乎北海,离众远去,无得道之效,惭於乡里,负於论议。自知以必然之事见责於世,则作夸诞之语,云见一士,其意以为有〔仙〕,求之未得,期数未至也。淮南王刘安坐反而死,天下并闻,当时并见,儒书尚有言其得道仙去,鸡犬升天者;况卢敖一人之身,独行绝迹之地,空造幽冥之语乎?是与河东蒲坂项曼都之语,无以异也。曼都好道学仙,委家亡去,三年而返。家问其状,曼都曰:“去时不能自知,忽见若卧形,有仙人数人,将我上天,离月数里而止。见月上下幽冥,幽冥不知东西。居月之旁,其寒凄怆。口饥欲食,仙人辄饮我以流霞一杯,每饮一杯,数月不饥。不知去几何年月,不知以何为过,忽然若卧,复下至此。”河东号之曰“斥仙”。实论者闻之,乃知不然。夫曼都能上天矣,何为不仙?已三年矣,何故复还?夫人去民间,升皇天之上,精气形体,有变於故者矣。万物变化,无复还者。复育化为,羽翼既成,不能复化为复育。能升之物,皆有羽翼,升而复降,羽翼如故。见曼都之身有羽翼乎,言乃可信;身无羽翼,言虚妄也。虚则与卢敖同一实也。或时曼都好道,默委家去,周章远方,终无所得,力勌望极,默复归家,惭愧无言,则言上天。其意欲言道可学得,审有仙人;己殆有过,故成而复斥,升而复降。

  儒书言:齐王疾痏,使人之宋迎文挚。文挚至,视王之疾,谓太子曰:“王之疾,必可已也。”虽然,王之疾已,则必杀挚也”。太子曰:“何故?”文挚对曰:“非怒王,疾不可治也。王怒,则挚必死。”太子顿首强请曰:“苟已王之疾,臣与臣之母以死争之於王,必幸臣之母。愿先生之勿患也。”文挚曰:“ 诺,请以死为王。”与太子期,将往,不至者三,齐王固已怒矣。文挚至,不解屦登床,履衣,问王之疾。王怒而不与言。文挚因出辞以重王怒。王叱而起,疾乃遂已。王大怒不悦,将生烹文挚。太子与王后急争之而不能得,果以鼎生烹文挚。爨之三日三,颜色不变。文挚曰:“诚欲杀我,则胡不覆之,以绝阴阳之气?”王使覆之,文挚乃死。夫文挚,道人也,入水不濡,入火不燋,故在鼎三日三夜,颜色不变。此虚言也。

  夫文挚而烹三日三夜,颜色不变,为一覆之故绝气而死,非得道之验也。诸生息之物,气绝则死。死之物,烹之辄烂。致生息之物密器之中,覆盖其口,漆涂其隙,中外气隔,息不得泄,有顷死也。如置汤镬之中,亦辄烂矣。何则?体同气均,禀性於天,共一类也。文挚不息乎?与金石同,入汤不烂,是也。令文挚息乎?烹之不死,非也。令文挚言,言则以声,声以呼吸。呼吸之动,因血气之发。血气之发,附於骨肉。骨肉之物,烹之辄死。今言烹之不死,一虚也。既能烹煮不死,此真人也,与金石同。金石虽覆盖,与不覆盖者无以异也。今言文挚覆之则死,二虚也。置人寒水之中,无汤火之热,鼻中口内不通於外,斯须之顷,气绝而死矣。寒水沉人,尚不得生,况在沸汤之中,有猛火之烈乎?言其入汤不死,三虚也。人没水中,口不见於外,言音不扬。烹文挚之时,身必没於鼎中。没则口不见,口不见则言不扬。文挚之言,四虚也。烹辄死之人,三日三夜,颜色不变,痴愚之人,尚知怪之。使齐王无知,太子群臣宜见其奇。奇怪文挚,则请出尊宠敬事,从之问道。今言三日三夜,无臣子请出之言,五虚也。此或时闻文挚实烹,烹而且死。世见文挚为道人也,则为虚生不死之语矣。犹黄帝实死也,传言升天;淮南坐反,书言度世。世好传虚,故文挚之语,传至於今。

  世无得道之效,而有有寿之人,世见长寿之人,学道为仙,逾百不死,共谓之仙矣。何以明之?如武帝之时,有李少君,以祠灶、辟谷、却老方见上,上尊重之。少君匿其年及所生长,常自谓七十,而能使物却老。其游以方遍诸侯。无妻。人闻其能使物及不老,更馈遗之,常余钱金衣食。人皆以为不治产业饶给,又不知其何许人,愈争事之。少君资好方,善为巧发奇中。尝从武安侯饮,座中有年九十馀者,少君乃言其王父游射处。老人为兒时,从父,识其处。一座尽惊。少君见上,上有古铜器,问少君。少君曰:“此器齐桓公十五年陈於柏寝。”已而案其刻,果齐桓公器,一宫尽惊,以为少君数百岁人也。久之,少君病死。今世所谓得道之人,李少君之类也。少君死於人中,人见其尸,故知少君性寿之人也。如少君处山林之中,入绝迹之野,独病死於岩石之间,尸为虎狐狸之食,则世复以为真仙去矣。

  世学道之人无少君之寿,年未至百,与众俱死。愚夫无知之人,尚谓之尸解而去,其实不死。所谓尸解者,何等也?谓身死精神去乎,谓身不死得免去皮肤也?如谓身死精神去乎,是与死无异,人亦仙人也;如谓不死免去皮肤乎,诸学道死者骨肉具在,与恆死之尸无以异也。夫之去复育,龟之解甲,蛇之脱皮,鹿之堕角,壳皮之物解壳皮,持骨肉去,可谓尸解矣。今学道而死者,尸与复育相似,尚未可谓之尸解。何则?案蝉之去复育,无以神於复育,况不相似复育,谓之尸解,盖复虚妄失其实矣。太史公与李少君同世并时,少君之死,临尸者虽非太史公,足以见其实矣。如实不死。尸解而去,太史公宜纪其状,不宜言死,其处座中年九十老父为兒时者,少君老寿之效也。或少君年十四五,老父为兒,随其王父。少君年二百岁而死,何为不识?武帝去桓公铸铜器,且非少君所及见也。或时闻宫殿之内有旧铜器,或案其刻以告之者,故见而知之。今时好事之人,见旧剑古钩,多能名之,可复谓目见其铸作之时乎?

  世或言:东方朔亦道人也,姓金氏,字曼倩。变姓易名,游宦汉朝。外有仕宦之名,内乃度世之人。此又虚也。

  夫朔与少君并在武帝之时,太史公所及见也。少君有〔谷〕道祠灶却老之方,又名齐桓公所铸鼎,知九十老人王父所游射之验,然尚无得道之实,而徒性寿迟死之人也。况朔无少君之方术效验,世人何见谓之得道?案武帝之时,道人文成、五利之辈,入海求仙人,索不死之药,有道术之验,故为上所信。朔无入海之使,无奇怪之效也。如使有奇,不过少君之类,及文成、五利之辈耳,况谓之有道?此或时偶复若少君矣,自匿所生之处,当时在朝之人,不知其故,朔盛称其年长,人见其面状少,性又恬淡,不好仕宦,善达占卜射覆,为怪奇之戏,世人则谓之得道之人矣。

  世或以老子之道为可以度世,恬淡无欲,养精爱气。夫人以精神为寿命,精神不伤则寿命长而不死。成事:老子行之,逾百度世,为真人矣。

  夫恬淡少欲,孰与鸟兽?鸟兽亦老而死。鸟兽含情欲,有与人相类者矣,未足以言。草木之生何情欲?而春生秋死乎?夫草木无欲,寿不逾岁;人多情欲,寿至於百。此无情欲者反夭,有情欲者寿也。夫如是,老子之术,以恬淡无欲、延寿度世者,复虚也。或时老子,李少君之类也,行恬淡之道,偶其性命亦自寿长。世见其命寿,又闻其恬淡,谓老子以术度世矣。

  世或以辟谷不食为道术之人,谓王子乔之辈,以不食谷,与恆人殊食,故与恆人殊寿,逾百度世,逐为仙人。此又虚也。

  夫人之生也,禀食饮之性,故形上有口齿,形下有孔窍。口齿以噍食,孔窍以注泻。顺此性者,为得天正道,逆此性者为违所禀受。失本气於天,何能得久寿?使子乔生无齿口孔窍,是禀性与人殊。禀性与人殊,尚未可谓寿,况形体均同而以所行者异?言其得度世,非性之实也。夫人之不食也,犹身之不衣也。衣以温肤,食以充腹。肤温腹饱,精神明盛。如饥而不饱,寒而不温,则有冻饿之害矣。冻饿之人,安能久寿?且人之生也,以食为气,犹草木生以土为气矣。拔草木之根,使之离土,则枯而蚤死。闭人之口,使之不食,则饿而不寿矣。

  道家相夸曰:“真人食气”。以气而为食,故传曰:“食气者寿而不死”,虽不谷饱,亦以气盈。”此又虚也。

  夫气谓何气也?如谓阴阳之气,阴阳之气,不能饱人,人或咽气,气满腹胀,不能餍饱。如谓百药之气,人或服药,食一合屑,吞数十丸,药力烈盛,胸中愦毒,不能饱人。食气者必谓吹呴呼吸,吐故纳新也,昔有彭祖尝行之矣,不能久寿,病而死矣。

  道家或以导气养性,度世而不死,以为血脉在形体之中,不动摇屈伸,则闭塞不通。不通积聚,则为病而死。此又虚也。

  夫人之形,犹草木之体也。草木在高山之巅,当疾之冲,昼夜动摇者,能复胜彼隐在山谷间,鄣於疾风者乎?案草木之生,动摇者伤而不暢,人之导引动摇形体者,何故寿而不死?夫血脉之藏於身也,犹江河之流地。江河之流,浊而不清,血脉之动,亦扰不安。不安,则犹人勤苦无聊也,安能得久生乎?

  道家或以服食药物,轻身益气,延年度世。此又虚也。

  夫服食药物,轻身益气,颇有其验。若夫延年度世,世无其效。百药愈病,病愈而气复,气复而身轻矣。凡人禀性,身本自轻,气本自长,中於风湿,百病伤之,故身重气劣也。服食良药,身气复故,非本气少身重,得药而乃气长身更轻也,禀受之时,本自有之矣。故夫服食药物除百病,令身轻气长,复其本性,安能延年至於度世?有血脉之类,无有不生,生无不死。以其生,故知其死也。天地不生,故不死;阴阳不生,故不死。死者,生之效;生者,死之验也。夫有始者必有终,有终者必有死。唯无终始者,乃长生不死。人之生,其犹〔〕也。水凝而为冰,气积而为人。冰极一冬而释,人竟百岁而死。人可令不死,冰可令不释乎?诸学仙术,为不死之方,其必不成,犹不能使冰终不释也。

《论衡·道虚篇》翻译及注释

  儒者的书上说:黄帝开采了首山的铜,到荆山下去铸鼎。鼎铸成了,有条龙垂下胡子髯须伏在地上迎接黄帝。黄帝爬上去,骑在龙背上,群臣,宫中嫔妃又跟看爬上去七十多人,龙才上天离开。其余的小臣没有能上去,于是都揪着龙的髯须。龙的髯须被拔断,还弄落了黄帝的弓。老百姓抬着头看着黄帝已上天,于是抱着他的弓和龙的断胡子呼喊。所以后代因此称这个地方叫“鼎湖”,称这张弓叫“乌号”。司马迁史记》叙述五帝生平时,也说黄帝封禅完毕,成仙而去,群臣朝拜他的衣帽,于是把它埋葬了。我认为,这是无根据的说法。

  事实上,“黄帝”是什么称呼呢?是生前的称号呢?还是死后的谥号呢?如果是谥号,那就是大臣们写祭文时给加上的,因为叙述他生前事迹,是为了追加谥号。黄帝喜欢道术,就因此而升天,大臣们写祭文,应该用“仙”、“升”等字,不该用“黄”字作谥号。《谥法》上说:“使人民安定而能依法办事的叫“黄”。“黄”是使人民能安定生活的谥号,并不是得道成仙的称号。众多君王的谥号,有文治的则谥号叫“文”,有武功的则谥号叫“武”。给予“文”、“武”的谥号都不能违背生前的实际情况,目的是勉励人们注意操行。要说是黄帝时社会风气质朴,还没有谥号吗?那么称他为黄帝的,是哪个时代的人呢?假使是黄帝的大臣们加的,那么他们是了解黄帝的决不会把仙号谥为“黄”;假使是后代人追加的,那么他们必定考查过黄帝生前的事迹也不会错给谥号。黄帝时代,有没有称号、谥号,虽然难以断定,但“黄”不是得道“升”、“仙”的称号,是很明确的。

  龙不能升天,黄帝骑它,就证明黄帝没有升天。龙随云而起,于是乘云而飞行;云散停,又落入深渊。如果真是黄帝骑龙升天,就会随着云雨落入深渊中淹没。根据考察,黄帝埋葬在桥山,还说大臣们在这里埋葬了他的衣帽。要是黄帝果真骑龙升天,那么他的衣服就不该离开身体;如果是黄帝封禅完毕,成仙而去,那么他的衣帽也不该留下。要是黄帝真的成仙不死而升天了,那么大臣和老百姓肯定会亲眼看见。看见他升天,知道他没有死,这是确定无疑的。如果认为埋葬没有死的人的衣帽,跟埋葬死人没有两样,这不是作臣子的应实事求是、区分活人跟死人的态度。

  记载在泰山刻石上的,共有七十二位君主,他们都是操心苦思,忧念国事,然后功业成立,达到了天下太平。天下太平就是天下和平安定,这样才能登泰山去封禅。要知道,修道求仙跟忧心职责勤劳国事不一样。一心想得道成仙就会忘记国家大事,忧心国家大事就会伤害身体。社会上说尧瘦得像块干肉,舜瘦得像只干鸟,心愁忧苦,身体就会瘦弱。假使黄帝尽心使天下太平,那么他的身体应该像尧,舜一样干瘦。尧、舜没有得道成仙,黄帝得道升天,都不是事实。假使黄帝废弃国事一心修道,就该心情舒畅,身体粗壮结实,跟尧、舜有区别。有此区别业绩就会不一样。业绩不同,天下还没有太平就去登泰山封禅,又不是事实。在有圣德的帝王中,五帝、三王都是杰出的,黄帝也在其中。如果圣人都成了仙,成仙的就不只黄帝一个人;要是圣人不能成仙,黄帝为什么偏偏能成仙呢?世人都看见黄帝喜欢仙术,仙术是修道成仙人的事情,于是就说黄帝成仙了。人们又听说鼎湖这个名称,就说黄帝开采首山的铜去铸鼎,然后有条龙垂下胡子髯须伏下身体去迎接他。这跟说会稽山没有什么差别。山名叫会稽,就是说夏禹巡视各地,会合诸侯在这山上计功行赏,所以称为“会稽”。其实,禹到会稽是治水并没有巡视各地,就像黄帝喜欢仙术并没有升天一样。没有会合诸侯,计功行赏的事,也就没有铸鼎龙垂胡髯之类的事。里的名字叫“胜母”,能说这里真有儿子胜过他的母亲吗?城镇的名字叫“朝歌”,能说老百姓早晨起来就唱歌吗?

  儒者的书上说:淮南王学道,招集天下有道的人,屈国君的尊严,接待有道术的人士。因此有道术的人,一起会聚淮南王,奇异的方术,没有不争先献出的。淮南王终于得道成仙,全家升天,连家中的禽兽都成了仙,狗会在天上叫,鸡会在云中啼。这是说淮南王的仙药有多余,狗、鸡吃了,都一起随他升天。喜欢求道学仙的人,都说是真的。这话不确实。

  因为人是动物。即使尊贵做了王侯,本性跟动物没有差别。动物没有不死的,人又怎么能为仙人不死呢?鸟有羽毛,会飞不能升天。人没有羽毛,用什么来飞,来升天呢?假使有羽毛,不过跟鸟一样,何况没有,怎么能升天呢?考察能飞能升天的动物,生来就有羽毛的形状;能奔跑的动物,生来就有蹄子的形状。动物能奔跑的不会飞,不会升天,会飞能升天的又不能奔跑,这是因为它们承受的特性和气各不相同,所以形体也不一样的缘故。如今人承受了能奔跑的特性,所以生来就没有羽毛的形状,从长大到老,始终没有异常的变化。据说好道学仙的人,能中途长出羽毛,终于会飞能升天。即使物体的特性可以改变,金木水火,也可以改变,虾蟆能变成鹌鹑,麻雀到水里能变成大蛤蜊。这都是承受气而自然形成的特性,并不是学道能做到的。喜欢道的人,恐怕他们也许就像这一类东西,所以他们说人能长羽毛,等到羽毛具备了,就能升天。再说,动物的生长,没有突然长成猛然产生的,都有渐变的过程。为道学仙的人,假使能先长出几寸长的羽毛,从地上自己奋起,飞到楼台的台阶上,然后才说得上能升天。如今没有一点能飞升的样子,怎么会突然有直飞上天的效验,是什么道术的成功没有渐变的过程呢?

  人生毛羽的功效,很难具体观察到。用人的头发、植物的颜色初生与衰老的情况来验证。植物生长初期颜色青,到它成熟时颜色变黄;人年少时头发颜色黑,到他年老时头发变白。颜色变黄是植物成熟的证明,头发变白是人年老的证明。植物变黄,人即使灌溉培土施肥培植它,始终不能变青;头发白了,即使吃药保养身体,始终不会变黑。黑色青色不能再还原,年老体衰怎么可以重新退回到年轻的时候去呢?黄色与白色,就像把生肉烤煳,把生煮熟一样。烤煳的不能又叫它成为生肉,煮熟的不能再使它成为生鱼。生肉生鱼就像人年轻体壮一样,烤煳的肉煮熟的鱼就像人体衰年老一样。天供养植物,能使植物顺利地生长到秋天,但不能使它延长到来年春天。吃药能保养身体,能使人不生病,但不能延寿成仙人不死。成为仙人体轻气足,尚且不能升天,即令有明显的体轻气足的证明,也没有长羽毛的证明,用什么来升天呢?

  天和地都是实体。没有比地更低的地方,那么也没有比天更高的地方。

  没有比天更高的地方,那么升天的路怎么走呢?如果要穿透天体,靠人力是不可能进去的。如果天的门在西北,升天的人应该从昆仑山上。淮南国,在地的东南,如果确实要升天,淮南王应该全家先迁移到昆仑山,才能得到上天的阶梯。要是淮南王能展翅斜着向西北角飞,这就是说他有翅膀了。现在不说淮南王迁移昆仑山,也不说他身上长有翅膀,而凭空说他升天,可见终究是虚假不真实的。

  考察淮南王刘安是孝武皇帝时人。他父亲刘长,因为获罪被流放蜀郡严道,在去雍县路上死了。刘安继承做了淮南王,怀恨他父亲被流放而死,怀有叛逆之心,于是招聚有道术的人,想为谋反作准备。这样伍被之类,充满大殿,写作道术的书,发表稀奇古怪的文章,与作乱的首领形影不离。八公之类的人想显示自己的神奇,装作好像修仙得道的样子。修道终究没有成功,没有效果,于是跟伍被策划谋反的事,事情被发觉而自杀。有人说是被处死。被处死与自杀,同是一回事。世人看见他们写的书深奥莫测罕见怪异,又看见八公之类好像有成效的样子,就流传说淮南王成仙而且升天,这就失掉了它的真实性。

  儒者的书上说:卢敖在北方边远地区游历,经过最北边,进入玄阙,到了蒙谷山上,看见一个人,凹眼睛高鼻子,雁长颈鹰凸肩,上身肥胖下身瘦削,飘飘然正迎风而舞。反脸看见卢敖,慌忙放下手臂,逃到竖石后边。卢敖才看见他,正像龟样弓着背在吃蛤蜊。于是就跟他讲话:“您是仅仅把我当作抛弃人间,离开亲友,才遍游天地四方之外的人,而瞧不起我罢。”我从小就游历,到老不改变,不懈,走遍了各处边远的地方,只有最北边还没有看过。今天终于在这里见到了先生,大概先生能跟我做个朋友吧?“那个人突然大笑说:“嘻!你是中原地方的人,不该远游到这里。这里还是日月照耀,布满群星,春夏秋冬交替出现,阴气阳气产生的地方。这比那些叫不出名字的地方来,就像孤秃的小山一样。像我,南到无边无际的旷野游玩,北在无声无息的地方休息,西走遍了幽深渺茫的地方,而东穿过大地到了太阳升起的地方。这些地方没有比地更低的,也没有比天更高的,听也听不见,而一看就眼;这些地方外表上还有形状,至于有形状以外无形状的地方,一跃就能千万里,我还未能到过那样的地方。今天你游历刚到这里,就说游遍了,岂不差得太远了吗!这样,你就留下来。我跟汗漫在九重天上有个约会,不能久留。”那个人抬臂一纵身,就进了云中。卢敖抬头看他,已经不见了,这才停止前进。但他心中不愉快,感到惆怅像丢了什么,说:“我比先生,就像黄鹄与小虫,整天走就没有超过咫尺,而自己却认为走得远,难道不可悲吗!”

  会飞的动物中只有龙没有翅膀,要飞升就乘云。卢敖说那个人有翅膀,他的话才可信。如今不说有翅滂,怎么能飞升到云里呢?况且凡是能够轻轻一跃进入云中的,都是因为吃的东西跟人不同的缘故。龙吃的跟蛇不一样,所以龙的举动与蛇不相同。听说修道的吞服纯的金玉,吃紫灵芝的,吃精美的东西身体会轻捷,所以能成神仙。那个人吃蛤蜊的肉,跟一般人是同样的食物,没有吃得精美身体轻捷的证明,怎么能一纵身体就升天呢?听说以气为食的不吃东西,吃东西的不以气为食。那个人吃东西而不以气为食,那么就不会轻轻一跃进入云中。

  或许是卢敖学道求仙,到北方边远地区游历,由于离开大家远行,没有得道的效果在乡亲面前感到惭愧,在议论面前感到羞耻,自己知道会因这事被世人指责,就捏造荒唐的话,说见到了一个人。他的意思认为,是有仙人的,自己求仙未能实现,是因为“期数”还没有到。淮南王刘安因犯谋反罪而死,天下人都知道,当时的人都看见的,儒者的书上尚且有说他得道成仙升天而去、鸡犬也跟随升天的;何况卢敖只身一人,走到没有人迹的地方,而凭空捏造出一些神秘莫测的话呢?这跟河东郡蒲坂镇项曼都的说法没有两样。

  项曼都喜欢学道求仙,弃家出走,三年才回来,家里人问他离家后的情况,曼都说:“离开家的时候连自己也不知道,忽然像睡着一样,有几个仙人把我送上了天,到离月亮几里远就停下来。看见月亮四周幽深渺茫,幽深渺茫得使人不知道是东是西。住在月亮旁边,那儿寒冷凄凉。口饿得想吃东西,仙人就拿一杯“流霞”给我喝。每喝一杯,几个月不会饿。不知道离开了多少年月,也不知道因为犯了什么过错,忽然像睡着一样,又被降到这里。”这样河东郡的人就称他叫“斥仙”。尊重事实的人听了这些,就知道不真实。

  既然曼都能上天,为什么不成仙呢?已经三年了,为什么又回来呢?人离开人间,飞升到皇天上,精气与形体,本来就会有变化。万物变化,没有再还原的。复育变化成蝉,翅膀完全长成,就不能再变成复育了。会飞的动物,都有翅膀,升上去又降下来,翅膀仍然像原来一样。要看见曼都身上长有翅膀,他的话才能相信;身上没有翅膀,他的话就是假的。虚假的程度跟卢敖是同一种情况。也许曼都喜欢道术,悄悄地弃家出走,周游远方,终于没有得到什么,但身体疲乏感到绝望,悄悄地又回到家里,惭愧得无话可说,就只好说自己已经上过天。他的意思想说,道是能学到的,确实有仙人,自己恐怕有过错,所以成仙之后又被贬斥,升天了又被降到人间。

  儒者的书上说:齐湣王得了头疼病,派人去宋国接文挚。文挚来了,察看了齐王的病之后,对太子说:“王的病,肯定可以治好。虽然这样,王的病治好了,但他肯定要杀我。”太子问:“为什么呢?”文挚回答说:“要是不激怒齐王,他的病就不能治好。齐王被激怒,那么我必死无疑。”太子磕头竭力恳请说:“如果治好了父王的病,我跟我母亲将以死向父王力争。父王一定会答应我跟我母亲的请求。请先生不用害怕。”文挚说:“好,我愿冒死给王治病。”于是跟太子约定日期去给齐王治病,但是三次说好要去都没有去,齐王本来已被激怒。文挚来了,不解鞋就上床踩着齐王的衣服,问齐王的病。齐王心里生气不跟他说话。文挚便说重话使王发怒。齐王高声大骂翻身而起,病于是就好了。但是齐王仍然大发皮气不高兴,要活活地把文挚煮死。太子和王后赶忙为他恳求却得不到齐王的允许,果真用鼎活活地煮文挚。烧火煮了他三天三夜,他颜色一点不变。文挚说:“实在想杀我,那为什么不盖上盖子,以断绝阴气和阳气呢?”齐王让人盖上盖子,文挚才被煮死。文挚是得道的人,入水不会被沾湿,进火不会被烧焦,所以在鼎里三天三夜,颜色一点不改变。这是虚假的说法。

  文挚能被煮三天三夜,颜色一点不变,却因为一盖上盖子的缘故,就断气而死,这就是没有得道的证明。凡活着能呼吸的东西,气一断就会死,一煮就会烂。如果把有生命的东西放在严密的器皿中,用盖子盖上它的口,用漆涂抹它的缝隙,把里外的气隔断,呼吸不能相通,他立即就会死。如果放在开水镬里,也立即会被煮烂。为什么呢?因为有生命之物的身体同他的气一样,是从天禀受来的特性,所以是相同的一类。要说文挚不需要呼吸,跟金石一样,放进开水里煮不烂,这可以;如今文挚需要呼吸,又煮他不死,那不可能。如果文挚要说话,说话是靠声音,声音靠呼吸。呼吸靠运动,运动靠血气的运行。血气的运行,依附于骨肉。有骨肉的东西,一煮他就死。如今说煮它不死,这是虚假之一。既然会煮不死,这是仙人,跟金石一样。金石即使盖上鼎的盖子,跟不盖盖子没有两样。现在说文挚,盖上盖子就死了,这是虚假之二。要是把人放在冷水里,没有开水与火的热量,鼻与口跟水面不相通,片刻之间,就会断气而死。冷水淹没了人,尚且不得活,何况是在滚开的水中,下边还有猛烈的火呢!说他被放进开水里不死,这是虚假之三。人被淹没在水里,口不露在水面之外,说话的声音不能传扬。煮文挚的时候,他的身体肯定被淹没在鼎的水中,被淹没了,那么口就不会露出水面,口不露出水面那么说话就不会传扬。文挚能说话,这是虚假之四。一煮就死的人,三天三夜颜色一点不变,就是痴呆和傻瓜,尚且都知道是件神奇的事情。即使齐王无知,太子和大臣们也该看出这件神奇的事。认为文挚很神奇,就应请求齐王把他放出来,敬重、宠信、恭敬地侍奉他,向他问道。如今说他三天三夜颜色一点不变,又没有大臣们请求齐王放他出来的话,这是虚假之五。这也许是文挚确实被煮,一煮就死了,世人见文挚是学道的人,就无中生有的造出他不会死的后来。就像黄帝真死了,还传说他升天;淮南王犯了谋反罪,儒者的书上却说他成了仙。世人喜欢传说毫无根据的事,所以关于文挚的话一至流传到今天。

  世人没有得道的功效,而有长寿的人。世人看见长寿的人,学道求仙,超过百岁不死,大家就说他们成仙了。用什么证明呢?像汉武帝的时候,有个李少君用祀祭灶神,不吃五谷,返老还童的方术去拜见汉武帝,武帝很敬重他。李少君隐瞒自己的年龄及生长的地方,常常自称有七十岁,能够使用药物返老还童。他用方术在诸侯间到处游说,没有妻子。人们听说他能使用药物使人长生不老,就轮番赠送他东西,因此他经常金钱衣食用不完。人们都认为他不治产业却很富足,又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,就更加争着侍奉他。李少君凭着奇妙的方术,善于巧妙地猜测事情,而且总是出奇地说中。他曾经与武安侯一道喝,在座的人中有位年纪九十多岁的老人,李少君却说起跟他祖父去过的打猎的地方。老人还是小孩的时候,跟随他祖父打过猎,还记得是那个地方,于是满座的人全感到吃惊。李少君去拜见皇上,皇上拿出一件古铜器问他。少君说:“这件铜器是齐桓公十五年陈列在柏寝的。”后来查看铜器铭文,果然是齐桓公的铜器,整个宫中的人都感到吃惊,认为他有好几百岁了。过了很久,李少君得病死了。现在世人认为得道的人,不过像李少君之类。李少君死在人世间,人们看见过他的尸体,所以知道他是长寿的人。如果李少君住在山林里,去到人烟绝迹的荒野,偏偏病死在岩石之间,尸体被虎狼狐狸吃了,那么世人又会认为他真的成仙离开人世了。

  社会上学道的人没有李少君长寿,年龄还没有到一百岁,就跟众人一齐死去。笨蛋、没有知识的人,尚且都说他们尸解成仙而去,的确没有死。所谓尸解,是什么意思呢?是说身体死了精神成仙而去呢,还是说身体没有死只是脱掉一层皮呢?如果说身体死了精神成仙而去,这跟一般人死没有两样,那么所有的人也都成为仙人了;如果说身体没有死只是脱掉一层皮,那么凡是学道死去的人骨肉都在,跟平常人死了的尸体也没有两样。蝉脱去幼虫的壳,乌龟脱掉甲壳,蛇脱落一层皮,鹿退落它的角,有壳皮的动物脱掉它的壳皮,都带着骨肉离开,这可以说是尸解了。如今学道而死去的人,即使尸体跟蝉的幼虫相似,还不能够说是尸解。为什么呢?因为考察蝉脱去幼虫时的壳,并没有比脱壳前的幼虫神奇。况且学道的人死去骨肉都在,跟蝉脱壳的幼虫不一样,称他们尸解,恐怕又不符合真实情况。太史公司马迁与李少君是同代同时的人,少君死的时候,到尸体旁边哀悼的虽然不是他,他也完全知道李少君的真实情况。如果少君真是没有死,只是尸解而去,太史公应该记下当时情况,不应该说他病死。李少君能说出同座中九十岁老人做孩子时到过的方,这是他长寿的证明。或许当时少君十四五岁,老父还是孩子,常跟着他的祖父游玩。少君百把岁才死,怎么会不记得玩过的地方呢?汉武帝离齐桓公铸造铜器时间相隔很远,而且又不是少君亲眼看见。或许是听见宫中有古铜器,有人查看过那上面的刻辞而告诉了李少君,所以一看见他就知道。现在喜欢这类事情的人,看见古剑古钩,大多能说出它们的时间及有关的情况,难道能又说他们亲眼看见古铜器铸造时的情况吗?

  社会上有人说东方朔也是得道的人,姓金,字曼倩。他改变姓名,到汉朝做官。表面上有做官的名声,实际上却是成仙的人。这话又是虚假的了。

  东方朔和李少君同在汉武帝时候,太史公能够见到他们。李少君有不吃五谷、祀祭灶神、返老还童的方术,又能说出齐桓公十五年铸造铜鼎的事,还有他知道九十岁老人祖父打猎地方的证明,然而都还没有得道的事实,却仅只是个长寿晚死的人。何况东方朔没有李少君的方术效验,世人根据什么说他得道了呢?考察汉武帝的时候,有道人文成、五利之辈,到海外去寻找仙人,寻求不死的药,因为有道术的证明,所以为皇上所相信。东方朔没有被派到海外去的使命,又没有神奇表现的证明。如果出使有神奇的表现,也不过是李少君之类和文成、五利之辈罢了,怎么就称赞他得道呢?这也许碰巧又是个像李少君的人,自己隐瞒了生长的地方,当时在朝的人不知道他原来的情况,而东方朔又极力宣扬他自己年长,人们看他脸貌年轻,性格又清静少欲,不喜欢做官,精通占卜、射覆,爱做神奇的游戏,于是世人就认为他是得道的人。

  社会上有人认为老子的道术可以成仙,于是就清静无欲,保养精神爱惜元气。因为人以精神为寿命,精神不受伤害,那么寿命就长而不死。这是既成事实:老子奉行它,超过百岁脱离尘世,成了仙人。

  那在清静少欲上,人跟鸟兽比起来怎么样呢?鸟兽也会老会死。鸟兽有情欲,跟人相类似,不足以说明问题。草木活着有什么情欲,而要春天发芽秋天枯死呢?草木没有情欲,活不超过一年;人多情欲,要活到一百岁。这样没有情欲的反而早夭,有情欲的却长寿。像这样说来,老子的道术,以清静无欲能长寿成仙,又是假的了。或许老子是李少君之类的人,奉行清静无欲的道术,正好他性命又自然长寿。世人见他命长,又听说他清静无欲,就认为老子是由于有道术成仙的。

  社会上有人认为不吃五谷可以成为有道术的人,以为王子乔一类的人因为不吃五谷,跟一般人吃的不同,所以与一般人的寿命也不一样,超过百岁脱离尘世,终于成为仙人。这又是假的。

  人生下来,就禀承了会吃喝的本性,所以身体的上部有口齿,身体的下部有排泄的器官。口齿用来噍食物,排泄器官用来排泄。遵循“食饮之性”的人算符合自然常规,背逆“食饮之性”的人要算违反生理本能。失掉了从天禀受来的元气,怎么能够长寿呢?假使王子乔生来就没有口齿与排泄器官,禀受的特性跟人不同;本性跟人不一样,尚且不能说是长寿,何况他身体跟人完全相同为什么会在吃喝的行为上与人两样呢?要说他能成仙,就不符合人性的实际情况。人不吃东西,就像身上不穿衣服一样。穿衣服是为了温暖皮肤,吃东西是为了填饱肚子。皮肤得到温暖,肚子填饱了,精神才焕发。如果肚子受饥挨饿,皮肤受寒受冷,就会有挨冻受饿的危害。挨冻受饿的人,怎么会长寿呢?况且人生下来,就靠食物来保养元气,就像草木一发芽就靠泥土保养元气一样。拔掉草木的根,使它们离开土地,就会干枯而早死。封掉人的口,让他不能吃东西,就会饥饿而死去。

  道家互相夸耀说:仙人吃气。用气能当食物,所以传书上说:吃气的人长寿不会死,虽然他们不用五谷填饱肚子,但可以用气充实身体。这又是句假话了。

  那么这气指的是什么气呢?如果说是阴气和阳气,而阴气和阳气不能使人吃饱。人有时吞下一口气,会感到满腹气胀,却不能充饥。如果说是各种药物的气,那么人有时服药,吃下一合药末,吞了几十颗药丸,药力猛烈,胸中只会感到中毒难受,并不能使人吃饱。吃气的人一定要说“呼气吸气,吐出已有的纳进新鲜的”。昔日彭祖曾经奉行过,但不能永久长寿,终于得病死了。

  道家或者用练气功来保养生命,成仙不死,认为血脉在身体中,如果不活动,不弯曲舒展,就会闭塞不通。血脉积聚不通,就会生病而死亡。这话不真实。

  因为人的身体,就像草木的形体一样。草木在高山顶,正当大风冲击,昼夜摇动,它们能更胜过那些隐蔽在山谷里免受大风吹动的草木吗?我们观察到草木刚发芽,被摇动的,要受到损伤而不能正常生长,那么人导气,屈伸筋骨,活动身体的,又怎么能长寿而不死呢?血脉隐藏在人的身体中,就像江河在地上流淌一样。江河奔流,水浑浊不清;血脉流动,也会被搅动得不安宁。血脉不得安宁,就像人勤苦而不愉快一样,怎么能够长生不老呢?

  道家有的由于吞吃了药物,身子变轻体气增加,于是延年益寿成了仙人。这话又错了。

  因为吞吃药物,身子变轻体气增加,略有证明。至于延年益寿成仙人的,世上还没有效验。各种药物能治好疾病,病治好了能使气恢复,气恢复了能使身子变轻。凡人从天禀受特性,身体本来开始就轻,气本来开始就壮,由于受到风湿的侵击,各种各样的疾病都来伤害它,于是身体感到沉重,气感到短促。吃了良药,身体和气又还原了,并非本来气短少身体沉重,吃了药才能气壮身轻的,而是在天禀受的时候,本来一开始就有的。所以吃药物能除百病,即令身体轻了气壮了,恢复了他原来的特性,又怎么能延年益寿甚至于成仙呢?

  有血脉之类的动物,没有谁不是生下来的,生下来的没有谁不死。由于他生下来,所以知道他会死。天地不是生下来的。所以它们不死;阴气和阳气不是生下来的,所以也不死。死,是活着的证明,活着,又是死的证明。有开始就一定有结束,有结束就必定有开始。只有没有开始与结束的,才会长生不死。人的一生就像冰一样。水凝固就成冰,气聚积而成人。冰过一冬而融化,人到百岁就会死。要是人可以使自己不死,那么冰可以让其不融化吗?凡以学仙术作不死方术的,肯定不会成功,就像不可能让冰始终不融化一样。

论衡》一书为东汉思想家王充(27-97年)所作,大约作成于汉章帝元和三年(86年)。现存文章有85篇(其中的《招致》仅存篇目,实存84篇。)。 《论衡》细说微论,解释世俗之疑,辨照是非之理,即以“实”为根据,疾虚妄之言。“衡”字本义是天平,《论衡》就是评定当时言论的价值的天平。它的目的是“冀悟迷惑之心,使知虚实之分”(《论衡·对作》篇)。因此,它是古代一部不朽的唯物主义的哲学文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