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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旧唐书·卷八十九》

  ○陆贽

  陆贽,字敬舆,苏州嘉兴人。父侃,溧阳令,以贽贵,赠礼部尚书。贽少孤, 特立不群,颇勤儒学。年十八登进士第,以博学宏词登科,授华州郑县尉。罢秩, 东归省母,路由寿州,刺史张镒有时名,贽往谒之。镒初不甚知,留三日,再见与 语,遂大称赏,请结忘年之契。及辞,遗贽钱百万,曰:“愿备太夫人一日之膳。” 贽不纳,唯受新一串而已,曰:“敢不承君厚意。”又以书判拔萃,选授渭南县 主簿,迁监察御史。德宗在东宫时,素知贽名,乃召为翰林学士,转祠部员外郎。 贽性忠尽,既居近密,感人主重知,思有以效报,故政或有缺,巨细必陈,由是顾 待益厚。

  建中四年,硃泚谋逆,从驾幸奉天。时天下叛乱,机务填委,征发指踪,千端 万绪,一日之内,诏书数百。贽挥翰起草,思如泉注,初若不经思虑,既成之后, 莫不曲尽事情,中于机会;胥吏简札不暇,同舍皆伏其能。转考功郎中,依前充职。 尝启德宗曰:“今盗遍天下,舆驾播迁,陛下宜痛自引过,以感动人心。昔成汤以 罪己勃兴,楚昭以善言复国。陛下诚能不吝改过,以言谢天下,使书诏无忌,臣虽 愚陋,可以仰副圣情,庶令反侧之徒,革心向化。”德宗然之。故奉天所下书诏, 虽武夫悍卒,无不挥涕感激,多贽所为也。

  其年冬,议欲以新岁改元。而卜祝之流,皆以国家数钟百六,凡事宜有变革, 以应时数。上谓贽曰:“往年群臣请上尊号‘圣神文武’四字,今缘寇难,诸事并 宜改更,众欲朕旧号之中更加一两字,其事何如?”贽奏曰:“尊号之兴,本非古 制。行于安泰之日,已累谦冲;袭乎丧乱之时,尤伤事体。今者銮舆播越,未复宫 闱,宗社震惊,尚愆禋祀,中区多梗,大憝犹存。此乃人情向背之秋,天意去就之 际,陛下宜深自惩励,收揽群心,痛自贬损,以谢灵谴,不可近从末议,重益美名。” 帝曰:“卿所奏陈,虽理体甚切,然时运必须小有改迹,亦不可执滞,卿更思量。” 贽曰:“古之人君称号,或称皇称帝,或称王,但一字而已。至暴秦,乃兼皇帝二 字,后代因之。及昏僻之君,乃有圣刘、天元之号。是知人主轻重,不在自称,崇 其号无补于徽猷;损其名不伤其德美。然而损之有谦光稽古之善,崇之获矜能纳谄 之讥,得失不侔,居然可辨。况今时遭迍否,事属倾危,尤宜惧思,以自贬抑。必 也俯稽术数,须有变更。与其增美称而失人心,不若黜旧号以祗天戒。天时人事, 理必相符,人既好谦,天亦助顺。陛下诚能断自宸鉴,焕发德音,引咎降名,深示 刻责,惟谦与顺,一举而二美从之。”德宗从之,但改兴元年号而已。

  初,德宗仓皇出幸,府藏委弃,凝冽之际,士众多寒,服御之外,无尺缣丈帛。 及贼泚解围,诸籓贡奉继至,乃于奉天行在贮贡物于廊下,仍题曰“琼林”、“大 盈”二库名。贽谏曰:

  “琼林”、“大盈”,自古悉无其制,传诸耆旧之说,皆创自开元。贵臣贪 权,饰巧求媚,乃言:“郡邑贡赋所用,盍各区分:赋税当委于有司,以给经用; 贡献宜归于天子,以奉私求。”玄宗悦之。新是二库,荡心侈欲,萌柢于兹,迨乎 失邦,终以饵寇。《记》曰:“货悖而入,必悖而出。”岂其效欤!

  陛下嗣位之初,务遵理道,敦行俭约,斥远贪饕。虽内库旧藏,未归太府,而 诸方曲献,不入禁闱,清肃然,内丕变。近以寇逆乱常,銮舆外幸,既属忧危 之运,宜增儆励之诚。臣昨奉使军营,出经行殿,忽睹右廓之下,榜列二库之名, 戄然若惊,不识所以。何者?天衢尚梗,师旅方殷,痛心呻吟之声,噢咻未息;忠 勤战守之效,赏赉未行。诸道贡珍,遽私别库,万目所视,孰能忍情?窃揣军情, 或生觖望,或忿形谤讟,或丑肆讴谣,颇含思乱之情,亦有悔忠之意。是知氓俗昏 鄙,识昧高卑,不可以尊极临,而可以诚义感。

  顷者六师初降,百物无储,外扞凶徒,内防危堞,昼不息,殆将五旬。冻饿 交侵,死伤相枕,毕命同力,竟夷大艰。良以陛下不厚其身,不私其欲,绝甘以同 卒伍,辍食以啖功劳。无猛制人而不携,怀所感也;无厚赏士而不怨,悉所无也。 今者攻围已解,衣食已丰,而谤讟方兴,军情稍沮,岂不以勇夫常性,嗜货矜功, 其患难既与之同忧,而好乐不与之同利,苟异恬默,能无怨咨!此理之常,故不足 怪。《记》曰:“财散则民聚。”岂其效欤!陛下天资英圣,见善必迁,是将化蓄 怨为衔恩,反过差为至当,促殄遗寇,永垂鸿名,大圣应机,固当不俟终日。

  上嘉纳之,令去其题署。

  兴元元年,李怀光异志已萌,欲激怒诸军,上表论诸军衣粮薄,神策衣粮厚, 厚薄不均,难以驱战,意在挠沮进军。李晟密奏,恐其有变,上忧之,遣贽使怀光 军宣谕。使还,贽奏事曰:

  贼泚稽诛,保聚宫苑,势穷援绝,引日偷生。怀光总仗顺之军,乘制胜之气, 鼓行芟翦,易若摧枯。而乃寇奔不追,师老不用,诸帅每欲进取,怀光辄沮其谋。 据兹事情,殊不可解。陛下意在全护,委曲听从,观其所为,亦未知感。若不别为 规略,渐相制持,唯以姑息求安,终恐变故难测。此诚事机危迫之秋也,故不可以 寻常容易处之。

  今李晟奏请移军,适遇臣衔命宣慰,怀光偶论此事,臣遂泛问所宜,怀光乃: “李晟既欲别行,某亦都不要藉。”臣犹虑有翻覆,因美其军强盛。怀光大自矜夸, 转有轻晟之意。臣又从容问云:“昨发离行在之日,未知有此商量;今日从此却回, 或恐圣旨顾问,事之可否,决定何如?”怀光已肆轻言,不可中变,遂云:“恩命 许去,事亦无妨。”要约再三,非不详审,虽欲追悔,固难为词。伏望即以李晟表 出付中书,敕下依奏,别赐怀光手诏,示以移军事由。其手诏大意云:“昨得李晟 奏,请移军城东以分贼势。朕缘未知利害,本欲委卿商量,适会陆贽从彼宣慰回, 云见卿论叙军情,语及于此,仍言许去,事亦无妨,遂敕本军允其所请。卿宜授以 谋略,分路夹攻,务使叶齐,克平寇孽。”如此词婉而直,理当而明,虽蓄异端, 何由起怨?

  臣初奉使谕旨,本缘粮料不均,偶属移军,事相谐会。又幸怀光诡对,且无阻 绝之言,机宜合并。若有幽赞,一失其便,后何可追,幸垂裁察!

  德宗初望怀光回意破贼,故晟屡奏移军不许;及贽缕陈怀光反状,乃可晟之奏, 遂移军东渭桥。而鄜坊节度李建徽、神策行营阳惠元犹在咸阳,贽虑怀光并建徽等 军,又奏曰:

  怀光当管师徒,足以独制凶寇,逗留未进,抑有他由。所患太强,不资傍助。 比者又遣李晟、李建徽、阳惠元三节度之众附丽其营,无益成功,只忧生事。何则? 四军悬垒,群帅异心,论势力则悬绝高卑,据职名则不相统属。怀光轻晟等兵微位 下,而忿其制不从心。晟等疑怀光养寇蓄奸,而怨其事多陵己。端居则互防飞谤, 欲战则递恐分功,龃龉不和,嫌衅遂构,俾之同处,必不两全。强者恶积而后亡, 弱者势危而先覆,覆亡之祸,翘足可期。旧寇未平,新患方起,忧叹所切,实堪疚 心。太上消慝于未萌,其次救失于始兆,况乎事情已露,祸难垂成,委而不谋,何 以制乱?李晟见机虑变,先请移军就东,建徽、惠元,势转孤弱,为其吞噬,理在 必然。他日虽有良图,亦恐不能自拔,拯其危急,唯在此时。今因李晟愿行,便遣 合军同往,托言晟兵素少,虑为贼泚所邀,藉此两军,迭为掎角。仍先谕旨,密使 促装,诏书至营,即日进路。怀光意虽不欲,然亦计无所施。是谓先人有夺人之心, 疾不及掩耳者也。

  夫制军驭将,所贵见情,离合疾徐,各有宜适。当离者合之则召乱,当合者离 之则寡功;当疾而徐则失机,当徐而疾则漏策。得其要,契其时,然后举无败谋, 措无危势。而今者屯兵而不肯为用,聚将而罔能叶心,自为鲸鲵,变在朝夕。留之 不足以相制,徒长历阶;析之各竞于擅能,或成勋绩。事有必应,断无可疑。

  德宗曰:“卿之所料极善。然李晟移军,怀光心已惆怅,若更遣建徽、惠元就 东,则使得为词。且俟旬时。”晟至东渭桥,不旬日,怀光果夺两节度兵,建徽单 骑遁而获免,惠元中路被执,害之。报至行在,人情大恐。翌日,移幸南。贽练 达兵机,率如此类。

  二,从幸梁州,转谏议大夫,依前充学士。先是,凤翔衙将李楚琳乘泾师之 乱,杀节度使张镒,归款硃泚。及奉天解围,楚琳遣使贡奉,时方艰阻,不获已, 命为凤翔节度使。然德宗忿其弑逆,心不能容,才至汉中,欲令浑瑊代为节度。贽 谏曰:“楚琳之罪,固不容诛,但以乘舆未复,大憝犹存,勤王之师,悉在畿内, 急宣速告,刻是争。商岭则道迂且遥,骆谷复为贼所扼,仅通王命,唯在褒斜, 此路若又阻艰,南北便成隔绝。以诸镇危疑之势,居二逆诱胁之中,恟々群情,各 怀向背。贼胜则往,我胜则来,其间事机,不容差跌。傥楚琳发憾,公肆猖狂,南 塞要冲,东延巨猾,则我咽喉梗而心膂分矣,其势岂不病哉!”上释然开悟,乃善 待楚琳使,优诏安慰其心。

  德宗至梁,欲以谷口已北从臣赐号曰“奉天定难功臣”,谷口已南随扈者曰 “元从功臣”,不选朝官,一例俱赐。贽奏曰:“破贼扞难,武臣之效。至如宫闱 近侍,班列员僚,但驰走从行而已,忽与介胄奋命之士,俱号功臣,伏恐武臣愤惋。” 乃止。

  李晟既收京城,遣中使宣付翰林院具录先散失宫人名字,令草诏赐浑瑊,遣于 奉天寻访,以得为限,仍量与资粮送赴行在。贽不时奉诏,进状论之曰:

  顷以理道乖错,祸乱荐钟,陛下思咎惧灾,裕人罪己,屡降大号,誓将更新。 天下之人,垂涕相贺,惩忿释怨,煦仁戴明,毕力同心,共平多难。止土崩于绝岸, 收版荡于横流,殄寇清都,不失旧物。实由陛下至诚动于天地,深悔感于神人,故 得百灵降康,兆庶归德。苟不如此,自古何尝有捐弃宫阙,失守宗祧,继逆于赴难 之师,再迁于蒙尘之日,不逾半岁,而复兴大业者乎!

  今渠魁始平,法驾将返,近自郊甸,远周寰瀛,百役疲瘵之氓,重战伤残之卒, 皆忍死扶病,倾耳耸肩,想闻德声,翘望圣泽。陛下固当感上天悔祸之眷,荷列祖 垂裕之休,念将士锋刃之殃,愍黎元涂炭之酷。以致寇为戒,以居上为危,以务理 为忧,以复宫为急。损之又损,尚惧汰侈之易滋;艰之惟艰,犹患戒慎之难久。谋 始尽善,克终已稀;始而不谋,终则何有!夫以内人为号,盖是中壶末流。天子之 尊,富有宫掖,如此等辈,固繁有徒,但恐伤多,岂忧乏使!翦除元恶,曾未浃辰, 奔贺往来,道途如织。何必自亏君德,首访妇人,又令资装速赴行在!万目阅视, 众口流传,恐非所以答庆赖之心,副惟新之望也。

  夫事有先后,义有重轻,重者宜先,轻者宜后。武王克殷,有未及下车而为之 者,有下车而为之者,盖美其不失先后之宜也。自翠华播越,万姓靡依,清庙震惊, 三时乏祀,当今所务,莫大于斯。诚宜速遣大臣,驰传先往,迎复神主,修整郊坛, 展禋享之仪,申告谢之意。然后吊恤死义,慰犒有功,绥辑黎蒸,优问耆耋。安定 反侧,宽宥胁从;宣暢郁堙,褒奖忠直;官失职之士,复废业之人。是皆宜先,不 可后也。至如崇饰服器,缮缉殿台,备耳目之娱,选巾栉之侍,是皆宜后,不可先 也。

  散失内人,已经累月,既当离乱之际,必为将士所私。其人若稍有知,不求当 自陈献;其人若甚无识,求之适使忧虞。自因寇乱丧亡,颇有大于此者,一闻搜索, 怀惧必多;余孽尚繁,群情未一,因而善抚,犹恐危疑,若又惧之,于何不有!昔 人所以掩绝缨而饮盗者,岂必忘其情爱,盖知为君之体然也。以小妨大,明者不 为。天下固多亵人,何必独在于此。所令撰赐浑瑊诏书,未敢顺旨。

  帝遂不降诏,但遣使而已。

  德宗还京,转中书舍人,学士如故。初,贽受张镒知,得居内职;及镒为卢杞 所排,贽常忧惴;及杞贬黜,始敢上书言事。德宗好文,益深顾遇。奉天解围后, 德宗言及违离宗庙,呜咽流涕曰:“致寇之由,实朕之过。”贽亦流涕而对曰: “臣思致今日之患者,群臣之罪也。”贽意盖为卢杞、赵赞等也。上欲掩杞之失, 则曰:“虽朕德薄,致兹祸乱,亦运数前定,事不由人。”贽又极言杞等罪状,上 虽貌从,心颇不说。吴通微兄弟俱在翰林,亦承德宗宠遇,文章才器不迨贽;而能 交结权幸,共短贽于上前。故刘从一、姜公辅自卑品苍黄之中,皆登辅相;而贽为 朋党所挤,同职害其能,加以言事激切,动失上之欢心,故久之不为辅相。其于议 论应对,明练理体,敷陈剖判,下笔如神,当时名流,无不推挹。

  贞元初,李抱真入朝,从容奏曰:“陛下幸奉天、山南时,赦书至山东,宣谕 之时,士卒无不感泣。臣即时见人情如此,知贼不足平也。”

  时贽母韦氏在江东,上遣中使迎至京师,搢绅荣之。俄丁母忧,东归洛阳,寓 居嵩山丰乐寺。籓镇赙赠及别陈饷遗,一无所取。与韦皋布衣时相善,唯西川致遗, 奏而受之。贽父初葬苏州,至是欲合葬。上遣中使护其柩车至洛,其礼遇如此。免 丧,权知兵部侍郎,依前充学士。申谢日,贽伏地而泣,德宗为之改容叙慰。恩遇 既隆,中外属意为辅弼,而宰相窦参素忌贽,贽亦短参之所为,言参黩货,由是与 参不平。

  七年,罢学士,正拜兵部侍郎,知贡举。时崔元翰、梁肃文艺冠时,贽输心于 肃。肃与元翰推荐艺实之士,升第之日,虽众望不惬,然一岁选士,才十四五,数 年之内,居台省清近者十余人。

  八年四月,窦参得罪,以贽为中书侍郎、门下同平章事。贽久为邪党所挤,困 而得位,意在不负恩奖,悉心报国,以天下事为己任。上即位之初,用杨炎、卢杞 秉政,树立朋党,排摈良善,卒致天下沸腾,銮舆奔播。惩是之失,贞元已后,虽 立辅臣,至于小官除拟,上必再三详问,久之方下。及贽知政事,请许台省长官自 荐属官,仍保任之,事有旷败,兼坐举主。上许之,俄又宣旨曰:“外议云:‘诸 司所举,多引用亲党,兼通赂遗,不得实才。’此法行之非便,今后卿等宜自选择, 勿用诸司延荐。”贽论奏曰:

  臣实顽鄙,一无所堪,猥蒙任使,待罪宰相。虽怀窃位之惧,且乏知人之明, 自揣庸虚,终难上报。唯知广求才之路,使贤者各以汇征;启至公之门,令职司皆 得自达。既蒙允许,即宜宣行。南宫举人,才至十数,或非台省旧吏,则是使府佐 僚,累经荐延,多历事任。论其资望,既不愧于班行;考其行能,又未闻于阙败。 遽以腾口,上烦圣聪,道之难行,亦可知矣!

  陛下勤求理道,务徇物情,因谓举荐非宜,复委宰臣拣择。其为崇任辅弼,博 采舆词,可谓圣德之盛者。然于委任责成之道,听言考实之方,闲邪存诚,犹恐有 阙。陛下既纳臣言而用之,旋闻横议而止之,于臣谋不责成,于横议不考实,此乃 谋失者得以辞其罪,议曲者得以肆其诬。率是而行,触类而长,固无必定之计,亦 无必实之言。计不定则理道难成,言不实则小人得志。国家之病,常必由之。昔齐 桓公问管仲害霸之事,对曰:“得贤不能任,害霸也;用而不能终,害霸也;与贤 人谋事,而与小人议之,害霸也。”为小人者,不必悉怀险诐,故覆邦家。盖以其 意性回邪,趣向狭促,以沮议为出众,以自异为不群,趋近利而昧远图,效小信而 伤大道,况又言行难保,恣其非心者乎!

  伏以宰辅,常制不过数人,人之所知,固有限极,不有遍谙诸士,备阅群才。 若令悉命群官,理须展转询访,是则变公举为私荐,易明易攵为暗投。傥如议者之 言,所举多有情故,举于君上,且未绝私;荐于宰臣,安肯无诈!失人之弊,必又 甚焉。所以承前命官,罕有不涉私谤,虽则秉钧不一,或自行情,亦由私访所亲, 转为所卖。其弊非远,圣鉴明知。今又将徇浮言,专任宰臣除吏,宰臣不遍谙识, 踵前须访于人。若访亲朋,则是悔其覆车,不易故辙;若访于朝列,则是求其私荐, 不如公举之愈也。二者利害,惟陛下更详择焉。恐不如委任长官,慎拣僚属,所拣 既少,所求亦精,得贤有鉴识之名,失实当暗谬之责。人之常性,莫不爱身,况于 台省长官,皆是当朝华选,孰肯徇私妄举,以伤名取责者耶!所谓台省长官,即仆 射、尚书、左右丞、侍郎及御史大夫、中丞是也。陛下比择辅相,多亦出于其中。 今之宰臣,则往日台省长官也;今之台省长官,乃将来之宰臣也,但是职名暂异, 固非行业顿殊。岂有为长官之时不能举一二属吏,居宰臣之位则可择千百具僚,物 议悠悠,其惑斯甚。

  夫求才贵广,考课贵精。求广在于各举所知,长吏之荐择是也;贵精在于按名 责实,宰臣之序进是也。往者则天太后践祚临朝,欲收人心,尤务拔擢,弘委任之 意,开汲引之门,进用不疑,求访无倦,非但人得荐士,亦许自举其才。所荐必行, 所举辄试,其于选士之道,岂不伤于容易哉!而课责既严,进退皆速,不肖者旋黜, 才能者骤升,是以当代谓知人之明,累朝赖多士之用。此乃近于求才贵广,考课贵 精之效也。

  陛下诞膺宝历,思致理平,虽好贤之心,有逾于前哲,而得人之盛,未迨于往 时。盖由赏鉴独任于圣聪,搜择颇难于公举,仍启登延之路,罕施练核之方。遂使 先进者渐益凋讹,后来者不相接续,施一令则谤沮互起,用一人则疮磐立成。此乃 失于选才太精,制法不一之患也。则天举用之法,伤易而得人;陛下慎拣之规,太 精而失士。陛下选任宰相,必异于庶官;精择长官,必愈于末品。及至宰相献规, 长吏荐士,陛下即但纳横议,不稽始谋。是乃任以重者轻其言,待以轻者重其事, 且又不辨所毁之虚实,不校所试之短长。人之多言,何所不至,是将使人无所措其 手足,岂独选任之道失其端而已乎!

  上虽嘉其所陈,长官荐士之诏,竟追寝之。

  国朝旧制,吏部选人,每年调集。自乾元已后,属宿兵于野。岁或凶荒,遂三 年一置选。由是选人停拥,其数猥多,文书不接,真伪难辨,吏缘为奸,注授乖滥, 而有十年不得调者。贽奏吏部分内外官员为三分,计阙集人,每年置选。故选司之 弊,十去七八,天下称之。

  贽与贾耽、卢迈、赵憬同知政事,百司有所申覆,皆更让不言可否。旧例,宰 臣当旬,秉笔决事,每十日一易,贽请准故事,令秉笔者以应之。又以河陇陷蕃已 来,西北边常以重兵守备,谓之防秋,皆河南、江淮诸镇之军也,更番往来,疲于 戍役。贽以中原之兵,不习边事,及扞虏战贼,多有败衄,又苦边将名目太多,诸 军统制不一,缓急无以应敌,乃上疏论其事曰:

  臣历观前代书史,皆谓镇抚四夷,宰相之任,不揆闇劣,屡敢上言。诚以备边 御戎,国家之重事;理兵足食,备御之大经。兵不治则无可用之师,食不足则无可 固之地。理兵在制置得所,足食在敛导有方。陛下幸听愚言,先务积谷,人无加赋, 官不费财,坐致边储,数逾百万。诸镇收籴,今已向终,分贮军城,用防艰急,纵 有寇戎之患,必无乏绝之忧。守此成规,以为永制,常收冗费,益赡边农,则更经 二年,可积十万人三岁之粮矣。足食之原粗立,理兵之术未精,敢议筹量,庶备采 择。

  伏以戎狄为患,自古有之,其于制御之方,得失之论,备存史籍,可得而言。 大抵尊即序者,则曰“非德无以化要荒”,曾莫知威不立,则德不能驯也。乐武威 者,则曰“非兵无以服凶犷”,曾莫知德不修,则兵不可恃也。务和亲者,则曰 “要结可以睦邻好”,曾莫知我结之而彼复解也。美长城者,则曰“设险可以固邦 国而扞寇仇”,曾莫知力不足,兵不堪,则险之不能有也。尚薄伐者,则曰“驱遏 可以禁侵暴而省征徭,”曾莫知兵不锐,垒不完,则遏之不能胜,驱之不能去也。 议边之要,略尽于斯,虽互相讥评,然各有偏驳。听一家之说,则例理可征;考历 代所行,则成败异效。是由执常理以御其不常之势,徇所见而昧于所遇之时。

  夫中夏有盛衰,夷狄有强弱,事机有利害,措置有安危,故无必定之规,亦无 长胜之法。夏后以序戎而圣化茂,古公以避狄而王业兴;周城朔方而猃狁攘,秦筑 临洮而宗社覆;汉武讨匈奴而贻悔,太宗征突厥而致安;文、景约和亲而不能弭患 于当年,宣、元弘抚纳而足以保宁于累叶。盖以中夏之盛衰异势,夷狄之强弱异时, 事机之利害异情,措置之安危异便。知其事而不度其时则败,附其时而不失其称则 成。形变不同,胡可专一!

  夫以中国强盛,夷狄衰微,而能屈膝称臣,归心受制,拒之则阻其向化,威之 则类于杀降,安得不存而抚之,即而序之也?又如中国强盛,夷狄衰微,而尚弃信 奸盟,蔑恩肆毒,谕之不变,责之不惩,安得不取乱推亡,息人固境也?其有遇中 国丧亡之弊,当夷狄强盛之时,图之则彼衅未萌,御之则我力不足,安得不卑词降 礼,约好通和,啖之以亲,纾其交祸?纵不必信,且无大侵,虽非御戎之善经,盖 时事亦有不得已也。傥或夷夏之势,强弱适同,抚之不宁,威之不靖;力足以自保, 不足以出攻,得不设险以固军,训师以待寇,来则薄伐以遏其深入,去则攘斥而戒 于远追?虽为安边之令图,盖势力亦有不得不然也。故夏之即序,周之于攘,太宗 之翦乱,皆乘其时而善用其势也。古公之避狄,文、景之和亲,神尧之降礼,皆顺 其时而不失其称也。秦皇之长城,汉武之穷讨,皆知其事而不度其时者也。向若遇 孔炽之势,行即序之方,则见侮而不从矣!乘可取之资,怀畏避之志,则失机而养 寇矣!有攘却之力,用和亲之谋,则示弱而劳费矣!当降屈之时,务翦伐之略,则 召祸而危殆矣!故曰:知其事而不度其时则败,附其时而不失其称则成。是无必定 之规,亦无长胜之法,得失著效,不其然欤!至于察安危之大情,计成败之大数, 百代之不变易者,盖有之矣。其要在于失人肆欲则必蹶,任人从众则必全,此乃古 今所同,而物理之所壹也。

  国家自禄山构乱、河陇用兵以来,肃宗中兴,撤边备以靖中邦,借外威以宁内 难。于是吐蕃乘衅,吞噬无厌;回纥矜功,凭陵亦甚。中国不遑振旅,四十余年。 使伤耗遗氓,竭力织,西输贿币,北偿资,尚不足塞其烦言,满其骄志。复乃 远征士,列戍疆陲,犹不能遏其奔冲,止其侵侮。小入则驱略黎庶,深入则震惊 邦畿。时有议安边策者,多务于所难而忽于所易,勉于所短而略于所长。遂使所易 所长者,行之而其要不精;所难所短者,图之而其功靡就。忧患未弭,职斯之由。

  夫制敌行师,必量事势,势有难易,事有先后。力大而敌脆,则先其所难,是 谓夺人之心,暂劳而永逸者也;力寡而敌坚,则先其所易,是谓固国之本,观衅而 后动者也。顷属多故,人劳未瘳,而欲广发师徒,深践寇境,复其侵地,攻其坚城, 前有胜负未必之虞,后有馈运不继之患。傥或挠败,适所以启戎心而挫国威,以此 为安边之谋,可谓不量事势而务于所难矣!

  天之授者,有分事,无全功;地之产者,有物宜,无兼利。是以五方之俗,长 短各殊。长者不可逾,短者不可企;勉所短而敌其所长必殆,用所长而乘其所短必 安。强者,乃以水草为邑居,以射猎供饮茹,多而尤便驰突,轻生而不耻败亡, 此戎狄之所长也。戎狄之所长,乃中国之所短;而欲益兵蒐乘,角力争驱,交锋原 野之间,决命寻常之内,以此为御寇之术,可谓勉所短而校其所长矣!务所难,勉 所短,劳费百倍,终于无成。虽果成之,不挫则废,岂不以越天授而违地产,亏时 势以反物宜者哉!

  将欲去危就安,息费从省,在慎守所易,精用所长而已。若乃择将吏以抚宁众 庶,修纪律以训齐师徒,耀德以佐威,能迩以柔远;禁侵抄之暴以彰吾信,抑攻取 之议以安戎心;彼求和则善待而勿与结盟,彼为寇则严备而不务报复,此当今之所 易也。贱力而贵智,恶杀而好生,轻利而重人,忍小以全大,安其居而后动,俟其 时而后行。是以修封疆,守要害,堑蹊隧,垒军营,谨禁防,明斥候,务农以足食, 练卒以蓄威,非万全不谋,非百克不斗。寇小至则张声势以遏其入,寇大至则谋其 人以邀其归;据险以乘之,多方以误之。使其勇无所加,众无所用;掠则靡获,攻 则不能;进有腹背受敌之虞,退有首尾难救之患,所谓乘其弊,不战而屈人之兵, 此中国之所长也。我之所长,乃戎狄之所短;我之所易,乃戎狄之所难。以长制短, 则用力寡而见功多;以易敌难,则财不匮而事速就。舍此不务,而反为所乘,斯谓 倒持戈矛,以钅尊授寇者也!今则皆务之矣,犹且守封未固,寇戎未惩者,其病在 于谋无定用,众无适从。所任不必才,才者不必任;所闻不必实,实者不必闻;所 信不必诚,诚者不必信;所行不必当,当者未必行。故令措置乖方,课责亏度;财 匮于兵众,力分于将多,怨生于不均,机失于遥制。臣请为陛下粗陈六者之失,惟 明主慎听而熟察之:

  臣闻工欲善其事,必先利其器;武欲胜其敌,必先练其兵。练兵之中,所用复 异。用之于救急,则权以纾难;用之于暂敌,则缓以应机。故事有便宜,而不拘常 制;谋有奇诡,而不徇众情。进退死生,唯将所命,此所谓攻讨之兵也!用之于屯 戍,则事资可久;势异从权,非物理所惬不宁,非人情所欲不固。夫人情者,利焉 则劝,习焉则安,保亲戚则乐生,顾家业则忘死,故可以理术驭,不可以法制驱, 此所谓镇守之兵也。夫欲备封疆,御戎狄,非一朝一夕之事,固当选镇守之兵以置 焉。古之善选置者,必量其性习,辨其土宜,察其伎能,知其欲恶。用其力而不违 其性,齐其俗而不易其宜;引其善而不责其所不能,禁其非而不处其所不欲。而又 类其纪伍,安其室家,然后能使之乐其居,定其志,奋其气势,结其恩情。抚之以 惠,则感而不骄;临之以威,则肃而不怨。靡督课而人自为用,弛禁防而众自不携。 故出则足兵,居则足食,守则固,战则强。其术无他,便于人情而已矣!今者散征 士卒,分戍边陲,更代往来,以为守备。是则不量性习,不辨土宜,邀其所不能, 强其所不欲。求广其数而不考其用,将致其力而不察其情,斯可以为羽卫之仪,而 无益于备御之实也。何者?穷边之地,千里萧条,寒裂肤,惊沙惨目;与豺为 邻伍,以战斗为嬉游;昼则荷戈而耕,夜则倚烽而觇;日有剽害之虑,永无休暇之 娱,地恶人勤,于斯为甚!自非生于其域,习于其风,幼而睹焉,长而安焉,不见 乐土而迁焉,则罕能宁其居而狎其敌也。关东之地,百物阜殷,从军之徒,尤被优 养。惯于温饱,狎于欢康,比诸边隅,若异天地。闻绝塞荒陬之苦,则辛酸动容; 聆强蕃劲虏之名,则慑骇夺气。而乃使之去亲族,舍园庐,甘其所辛酸,抗其所慑 骇,将冀为用,不亦疏乎!矧又有休代之期,无统帅之驭,资奉若骄子,姑息如倩 人,进不邀之以成功,退不处之以严宪。其来也咸负得色,其止也莫有固心,屈指 计归,张颐待饲。徼倖者犹患还期之赊缓,常念戎丑之充斥;王师挫伤,则将乘其 乱离,布路东溃,情志且尔,得之奚为?平居则殚耗资储以奉浮冗之众,临难则拔 弃城镇以摇远近之心,其弊岂惟无益哉!固亦将有所挠也。复有抵犯刑禁,谪徙军 城,意欲增户实边,兼令展效自赎。既是无良之类,且加怀土之情,思乱幸灾,又 甚戍卒。适足烦于防卫,谅无望于功庸,虽前代时或行之,固非良算之可遵者也。 复有拥旄之帅,身不临边,但分偏师,俾守疆场。大抵军中壮锐,元戎例选自随, 委其疲羸,乃配诸镇。节将既居内地,精兵祗备纪纲,遂令守要御冲,常在寡弱之 辈。寇戎每至,乃势不支,入垒者才足闭关,在野者悉遭劫执,恣其芟蹂,尽其搜 驱。比及都府闻知,虏已克获旋返。且安边之本,所切在兵,理兵若斯,可谓措置 乖方矣!

  夫赏以存劝,罚以示惩,劝以懋有庸,惩以威不恪。故赏罚之于驭众也,犹绳 墨之于曲直,权衡之揣重轻,輗軏之所以行车,衔勒之所以服马也。驭众而不用赏 罚,则善恶相混而能否莫殊;用之而不当功过,则奸妄宠荣而忠实摈抑。夫如是, 若聪明可衒,律度无章,则用与不用,其弊一也。自顷权移于下,柄失于朝,将之 号令,既鲜克行之于军,国之典章,又不能施之于将,务相遵养,苟度岁时。欲赏 一有功,翻虑无功者反侧;欲罚一有罪,复虑同恶者忧虞。罪以隐忍而不彰,功以 嫌疑而不赏,姑息之道,乃至于斯。故使忘身效节者,获诮于等夷;率众先登者, 取怨于士卒;偾军蹙国者,不怀于愧畏;缓救失期者,自以为智能。褒贬既阙而不 行,称毁复纷然相乱,人虽欲善,谁为言之?况又公忠者,直己而不求于人,反罹 困厄;败挠者,行私而苟媚于众,例获优崇。此义士所以痛心,勇夫所以解体也。 又有遇敌而所守不固,陈谋而其效靡成;将帅则以资粮不足为词,有司复以供给无 阙为解。既相执证,理合辨明,朝廷每为含糊,未尝穷究曲直。措理者吞声而靡诉, 诬善者罔上而不惭。驭众若斯,可谓课责亏度矣!

  课责亏度,措置乖方,将不得竭其材,卒不得尽其力,屯集虽众,战阵莫前。 虏每越境横行,若涉无人之地;递相推倚,无敢谁何,虚张贼势上闻,则曰兵少不 敌。朝廷莫之省察,惟务征发益师,无裨备御之功,重增供亿之弊。闾井日耗,征 求日繁,以编户倾家破产之资,兼有司榷盐税之利,总其所入,半以事边,制用 若斯,可谓财匮于兵众矣!

  今四夷之最强盛为中国甚患者,莫大于吐蕃,举国胜兵之徒,才当中国十数大 郡而已。其于内虞外备,亦与中国不殊,所能寇边,数则盖寡。且又器非犀利,甲 不坚完,识迷韬钤,艺乏趫敏。动则中国畏其众而不敢抗,静则中国惮其强而不敢 侵,厥理何哉?良以中国之节制多门,蕃丑之统帅专一故也。夫统帅专则人心不分, 人心不分则号令不贰,号令不贰则进退可齐,进退可齐则疾徐如意,疾徐如意则机 会靡愆,机会靡愆则气势自壮!斯乃以少为众,以弱为强,变化翕辟,在于反掌之 内。是犹臂之使指,心之制形,若所任得人,则何敌之有!夫节制多门则人心不一, 人心不一则号令不行,号令不行则进退难必,进退难必则疾徐失宜,疾徐失宜则机 会不及,机会不及则气势自衰!斯乃勇废为尪,众散为弱,逗挠离析,兆乎战阵之 前。是犹一国三公,十羊九牧,欲令齐肃,其可得乎?开元、天宝之间,控御西北 两蕃,唯朔方、河西、陇右三节度而已,犹虑权分势散,或使兼而领之。中兴已来, 未遑外讨,侨隶四镇于安定,权附陇右于扶风,所当西北两蕃,亦朔方、泾原、陇 右、河东节度而已,关东戍卒,至则属焉。虽委任未尽得人,而措置尚存典制。自 顷逆泚诱泾、陇之众叛,怀光污朔方之军,割裂诛锄,所余无几。而又分朔方之地, 建牙拥节者,凡三使焉。其余镇军,数且四十,皆承特诏委寄,各降中贵监临,人 得抗衡,莫相禀属。每俟边书告急,方令计会用兵,既无军法下临,唯以客礼相待。 是乃从容拯溺,揖让救焚,冀无阽危,固亦难矣!夫兵,以气势为用者也,气聚则 盛,散则消;势合则威,析则弱。今之边备,势弱气消,建军若斯,可谓力分于将 多矣。

  理戎之要,最在均齐,故军法无贵贱之差,军实无多少之异,是将所以同其志 而尽其力也。如或诱其志意,勉其艺能,则当阅其材,程其勇,校其劳逸,度其安 危,明申练覆优劣之科,以为衣食等级之制。使能者企及,否者息心,虽有薄厚之 殊,而无觖望之衅。盖所谓日省月试,饩禀均事,如权量之无情于物,万人莫不安 其分而服其平也。今者穷边之地,长镇之兵,皆百战伤夷之余,终年勤苦之剧,角 其所能则练习,度其所处则孤危,考其服役则劳,察其临敌则勇。然衣粮所给,唯 止当身,例为妻子所分,常有冻馁之色。而关东戍卒,岁月践更,不安危城,不习 戎备,怯于应敌,懈于服劳。然衣粮所颁,厚逾数等,继以药之馈,益以蔬酱之 资。丰约相形,悬绝斯甚。又有素非禁旅,本是边军,将校诡为媚词,因请遥隶神 策,不离旧所,唯改虚名,其于禀赐之饶,遂有三倍之益。此俦类所以忿恨,忠良 所以忧嗟,疲人所以流亡,经费所以褊匮。夫事业未异,而给养有殊,人情之所不 能甘也,况乎矫佞行而禀赐厚,绩艺劣而衣食优,苟未忘怀,能无愠怒!不为戎首, 则已可嘉,而欲使其协力同心,以攘寇难,虽有韩、白、孙、吴之将,臣知其必不 能焉。养士若斯,可谓怨生于不均矣!

  凡欲选任将帅,必先考察行能,然后指以所授之方,语以所委之事,令其自揣 可否,自陈规模。须某色甲兵,藉某人参佐,要若干士马,用若干资粮,某处置军, 某时成绩,始终要领,悉俾经纶,于是观其计谋,校其声实。若谓材无足取,言不 可行,则当退之于初,不宜贻虑于其后也。若谓志气足任,方略可施,则当要之于 终,不宜掣肘于其间也。夫如是,则疑者不使,使者不疑;劳神于选才,端拱于委 任。既委其事,既足其求,然后可以核其否臧,行其赏罚。受赏者不以为滥,当罚 者无得而辞,付授之柄既专,苟且之心自息。是以古之遣将帅者,君亲推毂而命之 曰:“自阃以外,将军裁之。”又赐鈇钺,示令专断。故军容不入国,国容不入军, 将在军,君命有所不受。诚谓机宜不可以远决,号令不可以两从,未有委任不专, 而望其克敌成功者也。自顷边军去就,裁断多出宸衷,选置戎臣,先求易制,多其 部以分其力,轻其任以弱其心,虽有所惩,亦有所失。遂令分阃责成之义废,死绥 任咎之志衰,一则听命,二亦听命,爽于军情亦听命,乖于事宜亦听命。若所置将 帅,必取于承顺无违,则如斯可矣;若有意平凶靖难,则不可。夫两境相接,两军 相持,事机之来,间不容息,蓄谋而俟,犹恐失之,临时始谋,固已疏矣。况乎千 里之远,九重之深,陈述之难明,听览之不一,欲其事无遗策,虽圣者亦有所不能 焉。设使谋虑能周,其如权变无及!戎虏驰突,迅如风飚,驿书上闻,旬月方报。 守土者以兵寡不敢抗敌,分镇者以无诏不肯出师,逗留之间,寇已奔逼,托于救援 未至,各且闭垒自全。牧马屯牛,鞠为椎剽;穑夫樵妇,罄作俘囚。虽诏诸镇发兵, 唯以虚声应援,互相瞻顾,莫敢遮邀,贼既纵掠退归,此乃陈功告捷。其败丧则减 百而为一,其捃获则张百而成千。将帅既幸于总制在朝,不忧于罪累;陛下又以为 大权由己,不究事情。用师若斯,可谓机失于遥制矣!

  理兵而措置乖方,驭将而赏罚亏度,制用而财匮,建兵而力分,养士而怨生, 用师而机失,此六者,疆场之蟊贼,军旅之膏肓也。蟊贼不除,而但滋之以粪溉, 膏肓不疗,而唯啖之以滑甘,适足以养其害,速其灾,欲求稼穑丰登,肤革充美, 固不可得也。

  臣愚谓宜罢诸道将士番替防秋之制,率因旧数而三分之:其一分委本道节度使 募少壮愿住边城者以徙焉;其一分则本道但供衣粮,委关内、河东诸军州募蕃、汉 子弟愿傅边军者以给焉;又一分亦令本道但出衣粮,加给应募之人,以资新徙之业。 又令度支散于诸道和市耕牛,兼雇召工人,就诸军城缮造器具。募人至者,每家给 耕牛一头,又给田农水火之器,皆令充备。初到之岁,与家口二人粮,并赐种子, 劝之播植,待经一稔,俾自给家。若有余粮,官为收籴,各酬倍价,务奖营田。既 息践更征发之烦,且无幸灾苟免之弊。寇至则人自为战,时至则家自力农。是乃兵 不得不强,食不得不足,与夫倏来忽往,岂可同等而论哉!

  臣又谓宜择文武能臣一人为陇右元帅,应泾、陇、凤翔、长武城、山南西道等 节度管内兵马,悉以属焉;又择一人为朔方元帅,应鄜坊、邠宁、灵夏等节度管内 兵马,悉以属焉;又择一人为河东元帅,河东、振武等节度管内兵马,悉以属焉。 三帅各选临边要会之州以为理所,见置节度,有非要者,随所便近而并之。唯元帅 得置统军,余并停罢。其三帅部内太原、凤翔等府及诸郡户口稍多者,慎拣良吏以 为尹守,外奉师律,内课农桑,俾为军粮,以壮戎府。理兵之宜既得,选帅之授既 明,然后减奸滥虚浮之费以丰财,定衣粮等级之制以和众,弘委任之道以宣其用, 悬赏罚之典以考其成。而又慎守中国之所长,谨行当今之所易,则八利可致,六失 可除。如是而戎狄不威怀,疆场不宁谧者,未之有也。诸侯轨道,庶类服从。如是 而教令不行,天下不理者,亦未之有也。以陛下之英鉴,民心之思安,四方之小休, 两寇之方静,加以频年丰稔,所在积粮,此皆天赞国家,可以立制垂统之时也。时 不久居,事不常兼,已过而追,虽悔无及。明主者,不以言为罪,不以人废言,罄 陈狂愚,惟所省择。

  德宗极深嘉纳,优诏褒奖之。

  贽在中书,政不便于时者,多所条奏。德宗虽不能皆可,而心颇重之。初,窦 参既贬郴州,节度使刘士宁饷参绢数千匹。湖南观察使李巽与参有隙,具事奏闻, 德宗不悦。会右庶子姜公辅于上前闻奏,称“窦参尝语臣云:陛下怒臣未已”,德 宗怒,再贬参,竟杀之。时议云公辅奏窦参语得之于贽,云参之死,贽有力焉。又 素恶于公异、于邵,既辅政而逐之,谈者亦以为厄。

  户部侍郎、判度支裴延龄,奸宄用事,天下嫉之如仇。以得幸于天子,无敢言 者。贽独以身当之,屡于延英面陈其不可,累上疏极言其弊。延龄日加谮毁。十年 十二月,除太子宾客,罢知政事。贽性畏慎,及策免私居,朝谒之外,不通宾客, 无所过从。十一年春,旱,边军刍粟不给,具事论诉;延龄言贽与张滂、李充等摇 动军情,语在《延龄传》。德宗怒,将诛贽等四人,会谏议大夫阳城等极言论奏, 乃贬贽为忠州别驾。

  贽初入翰林,特承德宗异顾,歌戏狎,朝夕**。及出居艰阻之中,虽有宰 臣,而谋猷参决,多出于贽,故当时目为“内相”。从幸山南,道途艰险,扈从不 及,与帝相失,一夕不至,上喻军士曰:“得贽者赏千金。”翌日贽谒见,上喜形 颜色,其宠待如此。既与二吴不协,渐加浸润,恩礼稍薄;及通玄败,上知诬枉, 遂复见用。贽以受人主殊遇,不敢爱身,事有不可,极言无隐。朋友规之,以为太 峻,贽曰:“吾上不负天子,下不负吾所学,不恤其他。”精于吏事,斟酌决断, 不失锱铢。尝以“词诏所出,中书舍人之职,军兴之际,促迫应务,权令学士代之; 朝野乂宁,合归职分,其命将相制诏,却付中书行谴。”又言“学士私臣,玄宗初 令待诏,止于唱和文章而已”。物议是之。德宗以贽指斥通微、通玄,故不可其奏。

  贽在忠州十年,常闭关静处,人不识其面,复避谤,不著书。家居瘴乡,人多 疠疫,乃抄撮方书,为《陆氏集验方》五十卷,行于代。初,贽秉政,贬驾部员外 郎李吉甫为明州长史,量移忠州刺史。贽在忠州,与吉甫相遇,昆弟、门人咸为贽 忧,而吉甫忻然厚礼,都不衔前事,以宰相礼事之,犹恐其未信不安,日与贽相狎, 若平生交契者。贽初犹惭惧,后乃深交。时论以吉甫为长者。后有薛延者,代吉甫 为刺史,延朝辞日,德宗令宣旨慰安。而韦皋累上表请以贽代己。顺宗即位,与阳 城、郑余庆同诏征还。诏未至而贽卒,时年五十二,赠兵部尚书,谥曰宣。

  子简礼,登进士第,累辟使府。

  史臣曰:近代论陆宣公,比汉之贾谊,而高迈之行,刚正之节,经国成务之要, 激切仗义之心,初蒙天子重知,末涂沦踬,皆相类也。而谊止中大夫,贽及台铉, 不为不遇矣。昔公孙鞅挟三策说秦王,淳于髡以隐语见齐君,从古以还,正言不易。 昔周昭戒急论议,正为此也。贽居珥笔之列,调饪之地,欲以片心除众弊,独手遏 群邪,君上不亮其诚,群小共攻其短,欲无放逐,其可得乎!《诗》称“其维哲人, 告之话言”,又有“诲尔”、“听我”之恨,此皆贤人君子,叹言不见用也。故尧 咨禹拜,千载一时,携手提耳,岂容易哉!

  赞曰:良臣悟主,我有嘉猷。多僻之君,为善不周。忠言救失,启沃曰雠。勿 贻天问,苍昊悠悠。

旧唐书简介

旧唐书》共200卷,包括《本纪》20卷、《志》30卷、《列传》150卷,原名《唐书》,宋祁欧阳修等所编著《新唐书》问世后,才改称《旧唐书》,成书于后晋开运二年(945年)。
《旧唐书》的修撰离唐朝灭亡时间不远,资料来源比较丰富。署名后晋刘昫等撰,实为后晋赵莹主持编修。